黃昱寧︰金色的籠子 - 黃昱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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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色的籠子 - 黃昱寧

再讀張愛玲的《小團圓》,有一段家常情節從紙面上跳出來:「(九莉的母親)有一次看了電影,在飯桌上講,裏面瓊.克勞馥演一個飯店女侍,為了子女奮鬥,自己開了飯館,結果女兒不孝,搶她母親的情人。」這裏的《米爾菊德.皮爾絲》,正是好萊塢名片Mildred Pierce的直譯──不知道在張愛玲時代,該片公映時是不是也曾這麽叫過。不過,後來似乎更廣為人知的譯名是小報氣味十足的《慾海情魔》,前兩年美國HBO將它改成迷你劇,總算有了個分寸感還算妥帖的譯名《幻世浮生》。
話說回來,雖然《慾海情魔》和《幻世浮生》接連成全了兩個影后(瓊.克勞馥的奧斯卡和凱特.溫絲萊特的艾美獎),但是單看影像,你確實很難得到對這部作品分寸合宜的看法──如果沒有十足的耐心,你會在片子放過一小半之後,就將它歸入婆婆媽媽的家庭倫理劇。如果你碰巧也有個不聽話的孩子,那多半會像九莉的母親那樣,抒發一點「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的怨念。甚至,在細讀小說原著之前,你仍然會心存疑慮:這真的是那個寫過《郵差總按兩遍鈴》和《雙重賠償》、被公認為黑色小說/電影鼻祖的詹姆斯M.凱恩的作品嗎?那麼舒緩陰柔的節奏,那麼多從女性視角出發的細緻瑣碎的郊區中產生活實錄,難道凱恩也有偶爾被奧斯丁附體的時候?
大蕭條,作為這部小說的時代背景,是讓所有經年累積的矛盾刺刀見紅的催化劑。中年婦女米爾菊德家庭深處的黴菌,亦被迫暴曬於蒼白的日光下。沒錯,米爾菊德的老公是跟別人的老婆有那麼點不明不白的關係,但真正拆散了這個家的是越來越窘迫的經濟狀况。從小說開篇起,米爾菊德就在狼狽不堪地找錢,一邊找一邊發洩她對自身現狀的强烈不滿──我們能漸漸發現,她這份不滿是早在大蕭條之前就已經鬱積於心的。爵士樂和快餐店裏飄散的香氣背後是現代社會的鬥獸場,米爾菊德越是在絕境中激發出自身的商業潛能,心底深處就越是鄙夷自己狼奔豕突的狀態。像包法利夫人那樣,她在心底深處認定,生活是不該如此平庸的,婚姻是不該如此乏味的。無論她怎樣在現實世界裏委曲求全,長女薇妲冷艶高貴的眼神始終會幽然閃現於她的頭腦中,像一道冷冰冰的判決。所以,當一切開始呈現出希望的時候,她會對薇妲說:「我確信,從現在起,咱們一家人的情況會一點點好起來。所以,我們想要甚麼就會有甚麼的。也許我們不會非常富有,但是──我們總會有點兒甚麼。這一切都是因為你。一切美好的事情都是因為你才發生的,只要媽媽還算有足夠的見地就會明白這一點。」一旦矛盾爆發,她又會絕望至極,因為:「不管她下手多麼狠,都不能摧垮薇妲的意志。在兩人發生衝突的時候,薇妲總是佔上風,而她則是一個渾身顫抖、可憐巴巴的失敗者。事情總是落得這樣一個結果。她對薇妲有一種畏懼,懼怕她那自以為是、倨傲無禮的做派,還有她那堅不可摧的精神氣質。薇妲那種冷漠而故作姿態的貴族派頭也潛藏着某種讓她總是感到畏懼的東西:那是一種淡漠、冷酷而卑劣的慾望,一心要折磨、羞辱自己的母親,超乎一切的則是傷害她。」
米爾菊德沒有意識到,薇妲和她那「淡漠、冷酷而卑劣的慾望」,並不是憑空產生的。從小將她設定為「格蘭岱爾的天才」、不惜一切代價為她支付昂貴的鋼琴課費用的,正是米爾菊德本人。比溺愛和驕縱更嚴重的是,「這個冷漠的孩子身上湧動的那種驕傲總是裹挾着她」。也就是說,米爾菊德無論碰到甚麼事,都會第一時間想像薇妲的反應,以她的「淡漠、冷酷與卑劣」作為標準答案來評判自己的行為,並為此而飽受折磨。這話說起來有點繞,但我們確實可以將薇妲視為米爾菊德賴以曲折地「實現自我」的幻象。十幾年來,她像馬格里皮翁那樣一筆一筆地虛構她,塑造她,在她身上投射病態的母愛。這種母愛的實質是自戀,迷戀自己身上不甘於被庸常的、疲於奔命的生活淹沒的部份——不管它們有多麼虛浮耀眼的表面,卻掩蓋不了不擇手段的實質。最終,米爾菊德手中的「雕塑」活了起來,並且狠狠地掙脫了她。
是的,直到小說的後半段,我們才真正見識了凱恩滲透在骨子裏的暗黑本色。這一回,「黑色」沒有漂浮在情節的湍流中,而是深藏於人物的內心。寫到米爾菊德的小女兒瑞麗因病夭亡、她和薇妲為此相擁而泣的那一段,凱恩的筆觸毫不退讓地直抵黑暗的中心:「母女倆一起走進她的卧室,她脫下衣服上了床,把薇妲摟在懷裏。有那麼幾分鐘,她連連嘆息,不住地抽泣,身體瑟瑟發抖。薇妲把頭縮下去,朝她的睡衣裏吹氣,就像她過去往瑞麗的睡衣裏吹氣那樣,這時候她又一次感到閃電在閃爍不定,接着一道眩目的閃光橫衝直入,打破了她的哀痛。然後是一陣洶湧而來的嗚咽聲,伴隨着陣陣顫抖,她終於讓步給自己一直在極力排斥的東西:那是一種帶有罪惡感的、按捺不住的欣喜──她慶幸自己失去的孩子是另一個,而不是薇妲。」
如是,我們甚至不需要讀完薇妲後來步步為營、毒如蛇蝎的行徑,不用讀到她怎樣倒打一耙、將自己的殘忍歸咎於母親的示範,就能觸摸到這部小說真正想表達的東西。這既不是個懸疑故事,也不是在探討家庭教育問題,告訴你「望子成龍」的悲劇並非東方獨有。將薇妲和米爾菊德割裂開看,這只是一個細節豐富但終究俗套的倫理故事;將兩者合為一體,或者分置於鏡子兩端,才能窺見小說的核心。凱恩以一種比《郵差總按兩遍鈴》和《雙重賠償》更耐心也更悲憫的節奏,不緊不慢地揭示着他一以貫之的主題:中產階級的幸福肥皂泡,是怎樣被輕輕戳破的;人,又是怎樣一步步成為慾望手中的提線木偶,怎樣心甘情願地走進自己親手打造的,金色的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