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培凱:梁谷音演趙五娘 - 鄭培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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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谷音演趙五娘 - 鄭培凱

上海崑劇團經常來港演出,這次特別引起大家注意,是因為帶來了許多傳統折子老戲,由崑大班的老演員親自上陣。上海崑大班的演員都已經年過七旬,從藝超過一個甲子,在舞台上磨煉了六十年之久,可謂「老而成精」。能瞻仰崑曲傳統的妙諦,通過這一批人間國寶的載歌載舞,展示在眼前,見識到爐火純青的戲曲表演,也真是一種幸福。最初聽到的宣傳,陣容浩大,有蔡正仁、計鎮華、梁谷音、岳美緹、張銘榮、張靜嫻,以及屬於後輩的谷好好、黎安等。後來聽說,計鎮華生病住院,來不了,我還特意通過電話慰問,聽到他說話仍有金石之音,頗感欣慰,但是電話那頭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得養病,去不成香港了。過了不久,又聽說張靜嫻也病了,也得留在上海養病。不禁想到,人生七十古來稀,能有其他幾位七十多歲的演員長途跋涉,到香港現身說法,翩躚在紅氍毹上,展現崑曲的「有聲皆歌,無動不舞」,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對我們這些戲迷來說,也真是人生難遇的奇緣了。
演出非常精采。第一天晚上的《漁家樂.藏舟》,由梁谷音、岳美緹演出,可謂珠聯璧合,賞心悅目。大軸是蔡正仁的《鐵冠圖.撞鐘分宮》,展現崇禎皇帝面臨國破家亡的驚慌、憤怒、無奈,大段演唱,加上連綿不斷的動作,令人不得不佩服崑曲老演員深厚的功底。我曾經半開玩笑說過,國家衞生部與體委應該聯手提倡崑曲,因為崑曲演唱必須內外兼修,不但是文化藝術追求最高境界的見證,也是最好的健身與養生之道。
第二天演出《琵琶記》,是傳統折子戲串演,盡量保持原汁原味,由梁谷音擔綱,飾演趙五娘。演出五個折子,〈吃糠〉、〈遺囑〉、〈盤夫〉、〈描容〉、〈別墳〉,除了當中的〈盤夫〉是蔡伯喈與牛小姐的戲,梁谷音的趙五娘,從頭唱到尾,讓人大開眼界,也令我佩服得五體投地。這幾折趙五娘的戲,以〈吃糠〉最感人,戲份也最為吃重,要表現趙五娘的賢淑善良,處處捨己為人。丈夫蔡伯喈進京趕考,一去不回,家裏卻遭到饑荒年歲,為了奉養公婆,典賣衣物,自己偷偷吃糠。這段表演十分曲折細膩,要展示她發自內心的孝順,又要瞞着公婆,忍辱負重,對公婆笑臉相迎,掩飾內心承受的委屈。撇開現代人自以為進步,總喜歡掛在嘴上,抓起「封建愚昧」、「愚忠愚孝」等大帽子,去批評古人,只就個人信仰的情操而言,《琵琶記》裏的趙五娘,經過高則誠生花妙筆的塑造,形象豐滿真實,能夠感動人心,遠遠超過現代塑造的「高大全」樣板,那位蒼白、平面、完全沒有情感層次的雷鋒。
梁谷音一出場,怯生生的身影,帶出游離飄忽卻又字字清晰的唱腔,把一曲【山坡羊】演繹得淋漓盡致:「亂荒荒不豐稔的年歲。遠迢迢不回來的夫婿。急煎煎不耐煩的二親,軟怯怯不濟事的孤身己。衣典盡,寸絲不掛體。幾番拚死了奴身己。爭奈沒主公婆教誰看取。」梁谷音在聲音的收發上,拿揑得恰到好處,每一個字音的頭、腹、尾,都清清楚楚飄進耳膜,但同時又渾然一體,蕩漾在戲院的每一個角落,裊裊不絕。呈現在我的眼前的,雖然是熟識的好友梁谷音,卻又領我飄飄忽忽進入了戲中的情景,只看到含辛茹苦的趙五娘。等她接着唱:「滴溜溜難窮盡的珠淚。亂紛紛難寬解的愁緒。骨崖崖難扶持的病體。戰兢兢難捱過的時和歲。糠呵,我待不吃你,教奴怎忍飢。欲待吃你,教奴怎生吃。」我不覺淚盈滿眶,難以自已了。
趙五娘的故事,在南戲發展的歷史上,經歷過很大的變化,是高則誠《琵琶記》最後使之定型,逐漸使人遺忘了早期流傳的版本。簡單的說,就是南戲早期的負心故事,通過高則誠的藝術加工,使故事情節增益了誤會轉折,變成了「有貞有烈趙貞女,全忠全孝蔡伯喈」。徐渭《南詞敍錄》記載「宋元舊編」的南戲,有《蔡伯喈琵琶記》及《趙貞女蔡二郎》兩種,後者有這樣的註:「即蔡伯喈棄親背婦,為暴雷震死,里俗妄作也。」明確指出,在高則誠《琵琶記》出現之前,有「里俗妄作」的《趙貞女蔡二郎》,結尾是蔡伯喈遭到天打雷劈,讓嚮往「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企圖通過科舉揚名天下的讀書人,想起來就毛骨悚然。
中國考試制度的社會影響極其深遠,而且深入民間,都知道科舉能讓窮秀才一舉成名天下知,十年寒窗,二十年、三十年寒窗,一旦考上狀元,可以飛黃騰達,可以榮華富貴。在鄉下人的想像中,還有可能成為駙馬爺,或者娶到相府的小姐。名韁利鎖,人之常情,就不免要拋棄糟糠,成了負心之人。戲曲中反映這類主題的戲很多,如王魁負桂英、陳世美負秦香蓮,都是這種民間心理的反映。明代青陽腔《新鋟天下時尚南北徽池雅調》有「托夢」一折,演蔡公蔡婆死後,陰靈為趙五娘擔憂,怕蔡伯喈不認媳婦,特別托夢,唱詞就痛罵了忘了爹娘的狀元郎:「全不把雙親奉養,撇下了八旬父母誰為主,兩月妻房受苦殃。你在此千鍾祿享,朝朝飲宴,穩坐高堂,珠圍翠擁,又有美酒肥羊。全不想老爹娘與妻子餓斷腸。」
近代舞台傳唱的小戲《祿敬榮歸》(又名《小上墳》),其中蕭素貞抱怨丈夫進京趕考,一去不回,唱詞是:「想起了古人蔡伯喈:他上京中去趕考,一去趕考不回來。一雙爹娘都餓死,五娘子抱土築墳台。墳台築起了三尺土,從空中降下一面琵琶來。身背着琵琶描容相,一心上京找夫回。找到京中不相認,哭壞了賢妻女裙釵。賢慧的五娘遭馬踹,到後來五雷轟頂是那蔡伯喈。」也反映了民間傳統依然流傳蔡伯喈負心的故事,而且道出了《琵琶記》原始版本的結尾,比起朱買臣「馬前潑水」還要驚心動魄。大概的情節是,趙五娘進京,找到了丈夫,蔡伯喈卻不認,而且跟陳世美派人「殺廟」一樣,在大街上馬踏趙五娘,引起人神共憤,天打雷劈。
高則誠的《琵琶記》竄改了情節,改得相當成功,使得「里俗妄作」逐漸都消失了,其中一個關鍵因素是曲文寫得好,而且在人物個性的塑造上細膩感人。毛聲山評本《琵琶記.前賢評語》引湯顯祖語,就說,「都在性情上着工夫,並不以詞調巧倩見長」,講的是深入角色的心理感情變化。梁谷音演出〈吃糠〉,唱到兩段【孝順歌】,就把趙五娘的遭遇與內心委屈,配合吃糠的艱難,演繹得出神入化:「嘔得我肝腸痛,珠淚垂,喉嚨尚兀自牢嗄住。糠!遭礱被春杵,篩你簸揚你,吃盡控持。悄似奴家身狼狽,千辛萬苦皆經歷。苦人吃着苦味,兩苦相逢,可知道欲吞不去。」「糠和米,本是兩倚依,誰人簸揚你作兩處飛?一賤與一貴,好似奴家共夫婿,終無見期。(白)丈夫,你便是米麼,(唱)米在他方沒尋處。(白)奴便是糠麼,(唱)怎的把糠救得人饑餒?」
梁谷音在台上唱着,我在台下聽着,就覺得趙五娘在那裏訴說,從吃糠的艱難,聯繫到命運多舛。自己和丈夫的分離,過程就像篩開米和糠一樣,一個是天,可以飛黃騰達,一個是地,受盡了蹂躪踐踏。梁谷音唱得真好,聲情並茂,哪裏像七十多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