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七年,年近九旬的毛彥文完成自傳《往事》。她一生足迹遍及海峽兩岸與美國,也有過刻骨銘心的情感遭際。回憶起初戀、表哥朱君毅和亡夫熊希齡,毛彥文都難抑深情,儘管朱是負心之人。而提到吳宓,則下筆省儉,言語謹慎。
吳宓與朱君毅是清華同學兼好友,他們念書時,毛彥文經常寫信給表哥。那些信「均為吳(宓)所閱覽無遺」,吳宓因此對毛彥文印象至深。吳宓留學美國時,曾請毛彥文去杭州代他相親,毛彥文將相親結果函告朱君毅:「陳女士係一舊式女子,做賢妻良母最為合適。皮膚稍黑,但不難看,中文清通,西文從未學過,性情似很溫柔。倘吳君想娶一位能治家的賢內助,陳女士似很適當。如果想娶善交際、會英語的時髦女子,則應另行選擇。」她建議吳宓與陳心一先做朋友通信,待相互了解、彼此滿意,再訂婚不遲。看得出來,毛彥文既盡職盡心,也知人識事,穩妥周詳。
吳宓回國後結婚,妻子雖「辛勤安恬」,他卻漸生不滿。毛彥文認為,吳宓心目中似乎有一幻想的女子──要跟他一樣中英文俱佳,彼此可以詩詞唱和,還要善於辭令,能與他的朋友、同事說古論今……這些恰好不是陳心一的強項。但毛彥文覺得,其實陳心一最適合吳宓,因後者「有我國舊時文人的習氣,易發不合理的脾氣。」陳心一委曲求全,能容忍吳宓的「任性取鬧」,新派女子則絕不可能做到。
一九二二年,朱君毅留美六年歸國,與吳宓同在南京東南大學任教授。年少時毛彥文就對表哥異常崇拜,視他為「世界上唯一的偉大人物」。他們訂婚後,是漫長的分離與相思,但凡接不到表哥的信,毛彥文就茶飯不思。如今朱君毅學成歸國,苦盡甘來,他卻又移情別戀了,要求退婚。毛彥文「身心崩潰」,萬念俱灰。
當年,朱君毅曾以家鄉的江郎山和須水對她盟誓:「郎山須水,亘古不變」。後來,朱君毅與成言真結婚時,毛彥文發去賀電「須水永清,郎山安在?」還在按捺不住地表露憤懣並發出質問──感情如此易碎,誓言如此飄忽,她真是不能釋懷。
一九六三年,聽到朱君毅去世的消息,毛彥文「老淚縱橫」,寫下長文〈悼君毅〉,從幼時親密,兩情相悅,到多年相思,再到他見異思遷,她心如死灰……一路寫來,既有被時光沖淡的恨意,也有難以遏止的懷想。毛彥文表示,她拒絕吳宓的一個重要緣故是:與朱君毅解除婚約後,自己想方設法,避免接觸與他有關的人或事,以免觸景傷懷。吳宓與朱君毅為摯友,給毛彥文的每封信卻偏要「敍述自某年起,從朱(君毅)處讀到她的信及漸萌幻想等,」這無疑讓她備增反感。
毛彥文自傳裏頗為公允地說:「吳君是一位文人學者,心地善良,為人拘謹,有正義感,有濃厚的書生氣質而兼有幾分浪漫氣息,他離婚後對於前妻仍倍加關切……」其餘則輕描淡寫,似乎彼此疏遠得很。實際上,吳宓對她用情既深,他離婚後,兩人也曾走得很近。
毛彥文一九二九年赴美國留學,獲碩士學位。一九三一年她由美國到歐洲,最終回應吳宓執着示好的一片誠心,去商量結婚。孰料他卻突然變卦了,只願意訂婚。
吳宓一九二五年主持清華大學研究院時,聘請王國維、梁啓超等擔任教授,開創出研究國學的新風氣,對二十世紀的中國學術史產生深遠影響。在南京任教期間,吳宓與梅光迪、胡先驌等創辦人文學術刊物《學衡》,他任總編輯。他們對新文化運動持批評態度,認為中國傳統文化的精粹具有永恒的價值,是構成民族文化的基石。在新文化運動風靡、傳統文化式微的背景下,吳宓等被視作「文化保守主義」的代表,卻堅持不人云亦云。當那些激進、亢奮的風煙散盡後,吳宓等對中華古典傳統的堅守,日益呈現其不容忽略的價值。
學貫中西,知識過人,卻並不妨礙吳宓在婚戀上行徑奇異、出爾反爾。他對毛彥文迷戀至深,待後者終於首肯,他卻猶豫不决:毛彥文「曾被棄遺,情苗已枯」。而毛彥文赴歐之前,他還迷戀上兩個西洋女子,同時又傾心於在北平留學的華僑女子陳仰賢。那幾年,毛彥文充份領教了他的焦躁乖戾脾氣,更以其感情游移浮蕩、不可理喻,毅然抽身。
毛彥文與表哥幼時便耳鬢廝磨,後者也是她知識與情感的啓蒙者,她對他有過心無旁騖的迷戀。而吳宓沒能讓她產生心馳神往的繚亂感,她帶着幾分被狂熱追求的感動,還有幾分女大當嫁的理智去接納他,心底原是有一絲委屈與勉强的。吳宓最為打動她的是他持續不斷的熱情,後來才發現,這熱情裏居然還摻有疙疙瘩瘩的雜質、離心離德的搖擺,毛彥文當然要拂袖而去。不知情者只怪她寡情絕義,她悄悄咽下的那些失落、尷尬與傷懷,實難詳述,也毋須細說。
待到毛彥文出嫁,吳宓將痛苦失意訴諸報端──「賠了夫人又折兵,歸來悲憤欲戕生。美人依舊笑洋洋,新妝艶服金陵城。」
熊希齡在民國初期曾短暫擔任國務總理,後告別宦海,投身慈善與教育。毛彥文回憶,此前她已對男人失去信心,對婚事極為戒懼。年齡漸長,「不能不找一歸宿」,恰好熊希齡求婚,覺得他是正人君子,慈祥體貼,可託終身。
很幸運,他倆「終日繾倦不已,彼此有說不完的話,此種濃情蜜意,少年夫妻想亦不過如此。」「唱隨之樂,堪稱幸福」。熊希齡有不少詩畫贈她,極盡纏綿:「明知隔日能相見,怎奈儂心終不寧。」「忽覺須臾別,滋味愁難說。」「但覺萬種柔情,一般純潔,艶福容消受……甜蜜光陰何驟?」可惜,結婚不到三年,熊希齡病故。徹骨哀傷,日日啃噬,毛彥文有「雖生猶死」之痛。
毛彥文在自傳裏憶起曾經五內俱焚的經歷:朱君毅背叛,熊希齡猝死,有種種百感交集,也不乏終究走出陰霾的淡定。說來也是,所有情到深處與痛徹心扉的往事,終究都要翻頁。只不過,偶爾會有餘味餘韻,在不知不覺時,潮水般涼沁沁地漫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