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傳倫:東山枇杷蕭山柿 - 張傳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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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山枇杷蕭山柿 - 張傳倫

「不是陽澄湖蟹好,人生何必住蘇州」,兩句小詩,不過十四字,大可一窺作者分外愜意的生活情趣。句素極為口語化,卻極見文人的逸情雅致,然非鬚眉所作,才女隨興吟來之妙語,老民國的名媛確乎不讓名士之才,湯國梨女士的詩文我最喜歡這兩句,她的丈夫章太炎是晚近以來國中讀破天書的國學大師兼大革命家,筆桿一搖,推翻滿清,只是生活的藝術卻遠不及這位續弦夫人。這樣講並無唐突大師之意,我是很為國梨女士於學問上認真向太炎先生求教卻反遭其奚落而抱不平的,也許是國字號的大師雅不喜市井俗家的琴瑟和諧,大師是不屑與內人切磋國故學識的,真大師又絕非庸妄巨子,太炎終歸沒有說出那句讓很多女人特不愛聽的「女子無才便是德」。老民國的才女個個有性情有脾氣,湯國梨長記性,從此再不與夫婿說文論道。
太炎先生無雙國師,生活卻並不富裕,因其不善攝生治業,沒有別的進項,他又對俗氣的有錢人很凶,一點不客氣,對執贄從學的學生最好,最自在的也是最令人稱羨的是他從來不以為自己窮困,動動筆墨好吃好喝,已然很覺享受,於此一端,太炎先生有一掌故頗可班荊道來。民國二十年代的某一天,大師休息的還不錯,扶杖到西湖湖畔的「樓外樓」小酌,店家風雅且知章師大名,殷勤侍候,敬送了好幾道名菜,大師吃好興起,見窗下一案早已備好筆墨,問店家「要寫些甚麼」,店家老江湖,素稔此中門道,大有分寸地回稟:「還請大師隨意寫」。這一刻,太炎在茲念茲不由憶起了埋骨西泠不遠處的張蒼水,蒼水名煌言,南明之際最具號召力的抗清復明志士,黃宗羲對其一生勛業之評贊或可在文天祥之上,「文山(天祥)鎮江遁後,馳驅不過三載,公(煌言)丙戌航海,甲辰就執,三度閩關,四入長江,兩遭覆沒,首尾十有九年,文山經營者,不過閩廣一隅」。
章太炎稍一沉吟,為店家揮毫錄下張蒼水絕命詩開頭的一大段,橫披題額「張蒼水絕命詩」,書以擅長的篆體,詩文出以行草。太炎的篆書最享盛名,沉穆中流露書卷氣,樸拙中更見沖和模樣,若論功力,太炎不僅比不上乾嘉時期的金石名家段玉裁孫星衍,太炎玩不轉鐵綫篆的精審結構及筆劃的諧美流暢,衡之於同時代的吳昌碩肖退庵不及之處亦於結體筆劃間盡顯粗率。昌碩結字石鼓,字形拔長,退庵反其意作書以扁矮為宗,太炎篆字則高高低低大大小小,非不欲安排,實不善安排,寫不出板橋道人的歪歪倒倒,才氣卻縱橫跳蕩,躍出於丈宣之外。太炎晚歲作書有幾分倜儻便見幾分落寞,終以不欲求好而好處自見,是其絕妙之處。國學大師豈會以「引筆劃篆,繳繞文字」逞炫世之技能。
「樓外樓」的店家固然不懂這些,太炎所寫張蒼水絕命詩,初見之下,竟然認為很不吉利,幸虧有識家點撥,說張蒼水絕命詩字數極多,這回他只寫了起首的一大段,於是教其多備佳宣,請章每日來寫,漸成一長卷,其價必昂。次日店家恭持請帖,邀往赴宴,特別講明新近了幾檔鮮活湖蝦,歡迎他每天去嚐鮮。章大師大為快意,連去十天,寫完絕命詩,拖尾又寫上長篇跋文,這真是太炎一生作書中的無尚墨寶了,「樓外樓」店家精裱後,賣了二百元墨銀,後幾經易手,十五年後的三十年代,陳群以二十両黃金的高價購此長卷。
太炎在「樓外樓」清饞十日,推潭僕遠,證明太炎並非獨嗜只帶有臭味的醃製或鹵製的臭腐乳臭鹹蛋臭莧梗臭東瓜等偏口之食,「飴豉酒酪,其味不同,而皆可於口」。大師一家在蘇州居停時日不短,夫人湯國梨雖有開篇那兩句詠陽澄湖蟹詩,持螯酌酒,太炎尚可日啖一二,此不足為怪,少有喜湖蝦而拒湖蟹的,湯國梨是信佛茹素的女居士,肉都不吃,何以會吃遭老饕荼毒最慘酷的「無腸公子」,為保蟹大爪不掉,鍋續冷水慢慢燒開活活蒸熟,虐食有如此,豈惟無食德。國梨詠蟹,不過偶發詩興,雲上快語而已,不可以食後感言信之。
蘇州方物良多,《陶庵夢憶》記蘇州美味尚有一多骨鮑螺,今不復一見,物種恐已滅絕,迷不知其為河鮮還是海味。而蘇州洞庭東山所產白玉枇杷為時令水果中仙品,值此暮春初夏時節正是上市的佳期,巧逢一古琴演奏家有一本有關中國琴歌的書,首發式定在常熟,我雖有和靖之癖,不喜操弦,日為口腹謀,偏嗜美食,最喜啖吳越方物,機緣湊泊,乃於上月二十六日欣然與之偕二友乘高鐵同行,先至蘇州宿一夜,翌夕抵東山。數載未嚐洞庭東山白玉枇杷味,托盞上桌未穩,早拈二指取一並蒂三果枇杷,急剝果皮,果肉微黃白而潤,極似和闐仔玉,味之甘甜,怡口而潤喉,不待下咽,早已滑入胃府,啜之以東山茶客今春研發而成的創新佳茗碧螺春紅茶,可配為枇杷知己。枇杷樹幹樹枝樹葉花發結果,都俱觀賞性,歷來是傾倒古今詩人畫家的南國佳物,明朝文人詠贊最多,丹青描畫以近百年南北畫家最睇青睞,虛谷吳昌碩齊白石等無不喜畫枇杷,缶老且有句詠之,別見新意,明四家中,沈周畫過《枇杷圖》,至今嘆未得見。沈周關於枇杷的一段逸聞佳話適可與《雅謔》中一故事互為發明,當知古賢亦偶有不察。友人饋沈周枇杷一籃,禮札中將枇杷寫為琵琶,沈歸府啓閱作書答曰「承惠琵琶,開奩駭甚!聽之無聲,食之有味。乃知古來司馬泪於潯陽,明妃怨於塞上,皆為一啖之需耳!今後覓之,當於楊柳曉風、梧桐秋雨之際也」。《雅謔》錄「莫廷韓過袁履善先生,適村人獻枇杷果,帖出琵琶兩字,相與大笑,某令君續至,兩人笑容尚在面,令君以為問,袁道其故,令君曰:琵琶不是這枇杷,只為當年識字差。莫即云:若使琵琶能結果,滿城簫管盡開花。令君賞譽再三,遂定交」。枇杷其葉形似琵琶,故名。琵琶是西域胡人自漢代由絲綢之路傳至中土,許慎不及見之,故其《說文解字》,未析琵、琶二字。以琵琶喻枇杷不惟無病可指摘,雋味愈發古雅。唐人元稹有詩曰:「萬里橋邊女校書,琵琶花下閉門居」。古籍有如是錄者,可為一證。
旅遊或是外出參加藝文活動,有喜出望外的樂處,不外是先前未曾料到的與人文、自然妙物的偶遇巧合,貽我枇杷的文友告我,「兄真乃貴人,恰與某前國字級領導人同於今日至東山,下榻東山國賓館三期館舍,今高壽八十有八,幼即喜此方物,不知今夕可啖此仙果幾多許」?我聞之大噱,「不欲效『日啖荔枝三百顆』乎」。此乃東坡豪性之詩思,不必當真的。章太炎先生確有一次貪食蕭山方柿,若國梨不加攔阻,太炎會不停地吃完一籃。方柿向為文士所喜食,陶庵與著小品文,凡二百餘字,言方柿之味美「皮綠者不佳,皮紅而肉糜爛者不佳,必樹頭紅而堅脆如藕者,方稱絕品」。此語必為博覽群書的太炎所深納,才始連食六柿而意猶未盡。太炎所食是否為上品的鹿苑寺方柿?時至民國,恐無人有此口福。三百年前的張岱寫撰《鹿苑寺方柿》之際,柿樹已很珍罕,「鹿苑寺前後有夏方柿十數株。六月歊暑,柿大如瓜,生脆如咀冰嚼雪,目為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