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樹下:我們的「多桑」 - 張怡微

蘋果樹下:我們的「多桑」 - 張怡微

紛紛亂的上海國際電影節,只買了六部小津安二郎。其中《東京物語》上個月在台北光點電影院看過了。當時光點的排片很惹人心癢,一部《東京物語》銜接一部《東京家族》,整整放了兩個多禮拜,看完一遍可再看一遍。只可惜這兩部影片到了上海都一票難求。說一票難求也是假象,因為走入影院就會發現,大部分中段的座位都空着,純粹依靠劃票的影迷則將影院四角坐滿。我買的其他小津,也都幾乎毗鄰安全門的位置。但無論如何,在大熒幕上看小津,依然是一種值回票價的享受。
父親節當天,我在星美看了《秋刀魚之味》,頗為應景。但到底我還是沒有鼓起勇氣和很久沒有聯絡的父親發短信,其實也沒有什麼太沉重的道理。只是,再回味一次小津鍾愛的「嫁女兒」的哀傷主題,尤其母親還不在場,更顯秋意哀涼。影片創作之年,小津喪母,又知道自己罹癌。可見影片到了父親送女兒出嫁之後,所有的顏色都轉為灰白,事出有因。父親穿着西式的禮服到酒館喝酒時,女服務生隨口一句問起:「您是剛參加萬葬禮回來吧。」父親答:「也可以這麼說吧。」拍慈父嫁女,心境卻瀕臨喪女之酸楚,也是小津當時獨特的心境寫照了。
通篇縈繞的歡快音樂也着實令人心驚。那位在《東京物語》中不斷搧蚊子掩飾煩躁的刻薄女兒,到了《秋刀魚之味》中成了為照顧老父沒有嫁人的大傷心人。見父執送喝醉酒的父親回來,一面冷淡的道謝,一面轉身就在一片歡騰的樂聲中哭了。小津在文集《我是賣豆腐的,所以我只做豆腐》中寫:「關於音樂,我不囉嗦,只要不破壞影片風格,不與畫面扞格就好。但我也不喜歡因為悲劇就用悲傷旋律,喜劇就用滑稽曲調。這樣反而更顯刺耳。有時候,悲傷場面襯以輕快曲調,反而凸顯悲愴感。」說的似乎就是這樣的悲喜調配。
然而《秋刀魚之味》中的言不盡意似乎還不只是通過音樂、色彩的切換製造反差那麼簡單,仔細想起來,許多細節同樣令人回味。慈父嫁女固然令人心酸,但更大的心酸其實還是建立在原生夫妻關係的自然瓦解之上,這背後是老父面對死亡、練習死亡的過程。電影裏的父親雖說捨不得女兒屬人之常情,但他建立在語言表達上的孤涼卻僅僅落實在「再也沒有人照顧我們了」這個看起來實際又荒唐的借口上。《楢山節考》的故事似乎證明了在日本人看來,衰老的、無用的人是要提前準備好去山上等死的,不然就會造成對子女的歉然。這種歉然本身是古典的,但現時生活的不斷變化又使得這種古典的自律和對衰老的嫌棄表現的那麼深哀淺貌,那麼言不盡意。
一九六二年的《秋刀魚之味》是小津生平最後一部作品。影片上映後的第二年小津便撒手人寰。往往,我們的多桑寡言中的零星,至死後成為讖語,總是最揪心的隱痛。父愛是岑寂秋意中的迷霧,那麼近、那麼遠,像彼岸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