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凡:失聲畫眉 - 楊凡

楊凡:失聲畫眉 - 楊凡

聲色藝三全,本是一個做表演者的先決條件。五六十年代荷李活的天皇巨星洛赫遜被發掘的初期,三全少了兩樣,只有一個「色」字:帥翻天。經理人覺得「藝」是可以後天慢慢培養,但是那甩不掉童音的高嗓門,卻是天生的,難與那雄壯的外表配合。但是他的經理人覺得人定勝天,趁着一次洛赫遜重感冒,讓他喝酒抽煙再大聲呼叫,土法製鋼,把嗓子喊破。居然病好了之後,洛赫遜的聲音就是一個俊男應該有的男中音,從此之後他的影藝事業就平步青雲(註)。
在愛迪生發明電影,有了默片,多少明星只憑自己的色相就可迷倒萬千觀眾。但是有聲電影來臨之後,影迷發現他們喜歡的偶像聲音與樣貌不符,迷戀度大減,於是淘汰了不少默片明星。現場收音本是電影之都荷李活對演員的一種基本要求,這做法也成為電影的金科玉律。所以中國電影從默片轉為有聲的時候,我們聽見周璇白光李香蘭陳雲裳的歌唱和對白,都是屬於他們自己不假他人之口。
五十年代的香港電影,基本上也都是現場收音。那時的電影主要場景都在片廠搭建,導演叫「開麥拉」之前,片廠的鐵閘要緊緊關閉,閒雜人士必須鴉雀無聲,導演一聲camera,尤敏葛蘭葉楓就全神貫注地表演。在導演沒有喊cut之前,沒有任何一個人敢挪動一根汗毛,整個場地站了數十工作人員,只可以聽見戲中人的聲音,又不能出錯,錯了NG就得再來一次,那時沒有數碼這回事,底片就是金錢,但是時間也是金錢,底片加時間,現場收音確是昂貴過昂貴。
進入六十年代的香港電影,開始流行電影配音,這樣拍電影可以省底片搶時間,另外有個好處可以替電影演員加戲。這怎麼說?譬如來自台灣的柯俊雄和凌雲,本是台語片演員,國語並不標準,但是外貌實在太英俊,有許多海外華人市場可開拓,於是找個適當的聲音來配合他們的容貌,這樣,除了迷倒張美瑤和葉楓之外,還可迷倒萬千女子。其實當年許多演員的國語並不差,但是六十年代流行的國語都是帶點兒京腔,所以胡燕妮在《何日君再來》是李婷代配,七十、八十年代林青霞的文藝對白卻又幾乎全出自王蕙君之口。林美人曾替《美少年之戀》旁白,咬字清晰,情感豐富,即使到了柏林影展遇到聽不懂中文的外國人,也為之動容。當時好奇的問林美人,為甚麼以往她的電影都是旁人代配?她說當時一天三組戲,實在沒有時間去配音,還有當時流行替演員在聲音上「加戲」。回想開始拍戲不久,曾也奉信過替演員「加戲」這條教規。
記得八十年代初,電影雖然還是配音年代,但是台灣冒出一批新導演,他們對電影製作要求特別高。雖然沒有現場收音的預算,但對音響方面追求真實,除了所有的演員需要為自己配音,甚至乎音響效果都要做到原汁原味,譬如說:黃昏時候的海灘環境聲,金馬獎音響效果永遠的得主杜篤之老師就會去原地收條海浪聲襯底,還要注意:早晚的潮聲是有分別!忽然一陣子大家都注重寫實。
但是在香港還是新藝城的天下,領導着華語商業電影的潮流,所有的演員都忙着軋戲,聲音有配音專員代勞。似乎觀眾也沒有要求演員自己的聲音,記得當時銀幕上除了靠聲音吃飯的許氏兄弟和少數認得出聲音的電視演員像周潤發之類會自己配音,其他基本都是配音員的工作。
我的第一部電影《少女日記》,也嘗試走台灣的聲音寫實路線,主要演員自己配音。然而那班日記中的少女可都是初登銀幕的非職業演員,配音與對嘴是一個大難題。配音領班告訴我,假如你這部電影要是找職業配音員,只要花四分之一的時間就可收工,而且戲還會更好。《少女日記》可真是一部沒有「戲」的電影,男女主角從頭到尾沒有在一起演過一場「戲」,影評說這是部沒有「戲味」的實驗電影。「戲」一定要有「戲味」,不是嗎?
說得也對,於是《玫瑰的故事》殺青之後,張曼玉要和我商量配音的細節,我說不必了,會找個人替她在聲音上「加戲」。現在回想,當時張曼玉可能真正重視第一部文藝片的演出,才提出這個要求。於是找了電台的播音公主何嘉麗,她說從來沒有配過音,我說凡事都有第一次,結果她到了配音間,奇蹟似的像黃玫瑰上身,那時想這次可真是找對了人,替整個角色加了戲。自此之後,似乎所有張曼玉的文藝片,都是找何嘉麗配音。
八十年代的明星們每天都要趕幾組戲,哪有時間自己配音,其實每個導演的要求都不同,而演員對自己的要求也不同。周潤發堅持自己配音,而我這個馬虎導演,一方面不讓張曼玉用自己原聲,一方面又在《玫瑰的故事》客串菲律賓的管家聲,遊戲對白諸如「先生(家明)與(施)南生去跑步了!」都寫得出,能不汗顏。
拍攝《意亂情迷》的時候,壓根兒沒考慮找鍾楚紅配鍾楚紅,張學友配張學友似乎是理所當然,但是女一號似乎都應該找別人的聲音才可顯得大牌。看了《秋天的童話》,才知道女主角的聲音不用「加戲」本身就有。於是在《流金歲月》的聲音就是鍾楚紅本尊,那年她和朱先生正熱戀中,有着朱先生的陪伴,不消一組就大功告成。張曼玉要去紐約拍戲,結果還是何嘉麗完成蔣南孫的聲音戲。
處境喜劇開始流行的年代,鄭裕玲是一天九組的花旦,而這種喜劇最傳神的也就是對白聲音。於是鄭九組發出公告,不是現場收音的電影,不接!現場錄音確是好處無限,但是馬虎又省錢的導演想找鬼馬旦后演部大眾路線的《祝福》,而鄭小姐也想嘗試「唯美導演」有何本事唯美於她,但是鄭九組發出的公告又怎樣交代?於是我們裝模作樣拍了兩組現場收音,其他的還是找所有演員自己配,算是現場收音A貨版。這次可真嘗到現場收音的滋味。一切的反應都那樣真實,所有工作人員現場都是那樣專心,似乎這個時候才開始對電影有些要求。
於是在《新同居時代》決定拍十組現場收音,感覺確是奢侈。這部戲有三個導演,趙良駿和我決定彼此只用兩組,其他六組全讓張艾嘉一人享用。結果此戲成當年十大賣座電影。
之後我這馬虎導演居然以為自己有賣錢的本事,收了昂貴的片酬就到新加坡拍人妖街Bugis Street電影《三畫二郎情》(港譯《妖街皇后》)。全片現場收音,講的是新加坡英文,除了女主角姚志麗與男主角林偉亮之外,沒有任何一個演員上過銀幕。有人說這可能是我拍的最好的電影,真實的人妖飾演他們真實的自己,加上九十年代勢將消逝的南洋風味,即使十八年後在柏林電影節IMAX重觀,也還有點自我陶醉。
但是這部影片仍然保留了自己那註冊商標:「馬虎」。這話怎說?原來拍過荷李活大片《天與地》的姚志麗態度非常認真,雖然全片以新加坡英語發音,但是她很仔細的研究自己飾演的「蓮」是來自馬六甲,要求學習馬六甲英語。哇噻!豈不是準備和梅麗史翠寶PK一番?拍了兩天的戲,不知是否因為才習慣新加坡英語,又馬上要適應馬六甲英語,兩個字,不慣。於是對她說,你就隨便用自己的英語吧,自然就好。
以往想用聲音替演員「加戲」的時代終於過去了,現在居然對演員的要求只要自然就好。《新同居時代》裏的吳奇隆與《美少年之戀》的吳彥祖的廣東話都曾被發行商要求換音重配,這次可沒馬虎答應,據理力爭保留了他們不完美而真實的聲音。至於《桃色》中二人前後共飾梅木夫人一角的松坂慶子與河莉秀,那迥然不同的正宗日語與韓式日語同場出現,又怎麼解釋?沒有解釋,那是藝術。結果是大家都看不懂的藝術。那麼,《淚王子》的張孝全范植偉的國語又怎麼解釋?怎麼一點大陸味道都沒有?還有關穎的語音怎麼沒有上海腔?老天,我以為拍戲是一種重新創作,不是翻製假古董,以為最重要是情感上的真善美。
於是我的朋友邁克先生去看趙薇導演的《致青春》之前,說道,男一號台灣的趙又廷混在清一色大陸演員中,他的普通話着實令人擔心。但是看完後放膽的稱讚,說是自然舒服又演的投入,就完全不會留意他真實的身份。
想當年的《遊園驚夢》,宮澤理惠也熟記了她昆曲的舞蹈和那百多句的國語對白。孰料開鏡那天,好奇地讓她用日語念一次對白台詞,當時除了感覺一種不可抗拒的異鄉情味,其餘就是自然舒服和投入,於是整部戲就讓她日語收音。
沒想到電影節首演的那天,大家居然以為古翠花是日本藝伎嫁入蘇州榮府,王祖賢吳彥祖及榮府上下皆曾留學東洋。這結果,只是個人判斷錯誤,不承認是自己馬虎電影生涯的另一章。
註:參閱《發明洛赫遜的人》(The Man Who Invented Rock Huds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