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周阿姨時,腦海中首先出現的是她眯眯笑時兩道彎起的月牙眼,這兩道月牙精細地鑲嵌在她勻稱的鵝蛋形臉上,看上去是那樣的舒心、柔美、典雅,和她的人一模一樣。
我與這位在民國年代以「冬瓜美人」雅號紅遍大江南北的大明星相識相知整整半個世紀了,今年初春這顆星辰悄然隱去,使我又痛失了一位前輩、良友!
周曼華上海浦東人,我們一樣在北平出世,童年在上海度過。她在上世紀三十年代中期到六十年代中期從事電影,亦曾灌錄唱片,共主演了電影七十多部,其中以張恨水小說改編的《金粉世家》(四一年)最為人知,她本人較偏愛的則是《不求人》(四三年)和《結婚交響曲》(四四年)。這幾部電影我都無緣見識,但周阿姨偏愛《不求人》是有道理的,片名和她的脾氣、性格神似。她年輕時,生活經歷遇到過坎坷和不順遂,使她懂得自愛自立自強的可貴,年近黃昏時,則嘆另一半走的太早,使她領悟到面對現實及排遣孤獨的重要。
跟她合作過的名導演有朱石麟、張石川、卜萬蒼、易文、屠光啟……與她演過對手戲的小生在當時都是一時之選:舒適、白雲、嚴化、呂玉堃、龔稼農、賀賓……,早期在「影人劇團」巡迴演出時她曾和白楊結成姊妹淘,「國華」時期與周璇齊名成為公司兩根台柱。為了紀念她在銀色天涯中恒久的印記,台灣新聞局於一九九三年第三十屆金馬獎時贈予她紀念獎。記得我也在觀眾席中起立鼓掌,那天,她眯眯笑時兩道彎起的月牙眼就更加彎了。
我和她相識是一九六三年, 那年我十七歲,「香港國聯影業有限公司」剛成立初到台灣不久,國聯在台灣的合作發行公司是「聯邦影業有限公司」,四位江蘇同鄉為老闆:夏維堂、張陶然、沙榮峰、張九蔭。「聯邦」給「國聯」洗塵接風時,她被介紹為張九蔭先生太太,我入鄉隨俗稱長輩伯伯、阿姨,事後才知道自己有眼不識泰山,這位優雅而雍容華貴的張太太就是當年鼎鼎大名璀璨的紅星周曼華。我已經稱張九蔭先生張伯伯了,輩份放在那兒,我稱她曼華姐不合適,她也是位非常講究規矩的老派人,於是這半個世紀我就一直叫她周阿姨,而她叫我小江青。猜想她在民國影圈時就認識那位藍蘋──江青,所以她這樣叫我口順些罷。
六四年李翰祥導演決定在《七仙女》後乘勝追擊拍攝黃梅調影片《狀元及第》,我仍然任女主角。當時李導演和國聯都如日中天,我是只主演了一部影片的新人,所以其他的演員李導演要聘請港台最好的頂級大牌演員擔任。
周曼華六二年已經息影,六三年與才貌相當、興趣相投、樸訥平實的張九蔭先生結了婚,日子恬淡舒適。但敦厚的張伯伯經不起李大導演的三道金牌和三顧茅廬,只好勉為其難的同意讓周阿姨再「拋頭露面」一次,他也是位傳統的老派人,所以提出下不為例為條件。周阿姨感到對李導演的盛情邀約卻之不恭,加上聯邦是國聯的後台老闆,等於也幫了夫婿的忙,就欣然同意再度出山,在片中扮演我的母親,父親一角邀到她民國時期的老搭檔赫赫有名的賀賓先生擔任。賀賓的太座王萊女士扮演我的婆婆。
李導演本行是美術,對佈景、道具、服裝、燈光特別頂真絕不將就,拍戲的進度緩慢。這三位老相識加上李大導,在鏡頭和鏡頭之間等候時,經常用字正腔圓的北方話有說有笑,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聊些前塵往事,銀幕前後的點滴趣聞,片場裏氣氛相當熱鬧。那陣子我聽了不少聞所未聞的新鮮事,但我當時太年輕,對早期的影史孤陋寡聞,純然當個旁聽者,倒是一部片子拍下來,我與片中扮演我母親和婆婆的這兩位老前輩成了終身的忘年交。
聯邦和國聯的唇齒關係,使我在《狀元及第》之後仍然和張伯伯、周阿姨有不少機會見面,私下來往時我們更喜歡用上海話交談,張伯伯一口蘇州官話,吳儂軟語倍覺親切。當時,我在台北幾乎每天上報,不方便去公共場所,周阿姨是過來人最清楚我的不便之處,常在家中弄點南方小菜,請我去他們家中便飯。張伯伯吃的不多,但很精緻清淡,周阿姨是個實惠又能幹的賢妻,完全沒有一點嬌氣,原則是不花冤枉錢,每天必定親自去菜市場,挑選新鮮可口的菜蔬,花樣不少也老在翻新。記得飯桌上張伯伯樂呵呵地對我用家鄉話說:回屋裏吃飯頂窩心!當然這是在誇周阿姨,見周阿姨不出聲,看着張先生眯眯笑時兩道彎起的月牙眼倍顯亮麗嫵媚。
六六年婚後,我和劉家昌合辦了「昌青影業公司」,我任製片讓從沒有電影經驗的丈夫任導演。不久, 我帶了夫婿上張家門給他們介紹,拜訪之外想取經,將來在發行上也需要獲得支持。張伯伯笑呵呵的一口應允盡力而為,周阿姨客客氣氣熱情的接待了我們,但私底下老是率真的提醒我:小江青啊,儂要先保護好自家,儂勿好糊裏糊塗……我當時哪裏聽得進去?
張先生在財務周轉上雖盡力而為過,但是最後片子接不上,接着婚姻也斷了片,「昌青影業公司」回天乏術。我想大家在同個圈子中,耳聰目明的周阿姨繞開了是非,在我事業和感情低谷時,二話不說也不多問,常主動約我上她家打麻將,記得是兩百台幣「逛花園」那種(超越此數不必再付),幾次還約請了胡蝶和童月娟阿姨上她家「逛花園」,大家心照不宣,我心不在焉也無所謂。走筆至此,想到這三位有情有義的前輩都先後駕鶴西去,我豈能不欷歔感傷?
七○年我不辭而別,再見他們已是十九年後了。一九八九年我赴台灣獨舞演出,登門拜訪時他們喜出望外,率真的周阿姨依然心直口快,一見面就滔滔不絕:小江青啊,你知道嗎,打報上登了你要回來演出的消息,我就跟你張家伯伯一直在猜:你會來看我們嗎?張伯伯依然樂呵呵的點頭帶笑,周阿姨眯眯笑時兩道彎起的月牙眼依然美如昔,周阿姨告訴我:我依然是每天親自上菜市場挑選菜蔬,今天你嚐嚐,當晚我在他們家吃到了張家招牌菜:氣鍋雞和金銀雙魷,依然美味無比。
八九年之後,我每次去台灣都會設法抽出時間探望他們,他們為人敦厚絕不倚老賣老也不拖泥帶水,和他們在一起的時光感到爽朗而溫馨。
再去台北,發現周阿姨突然搬了家,知道是女兒在國外而張伯伯走了,目前她一個人住。我去看她時可以感到她的落寞,家中和以往同樣地乾淨整齊,她也和以往一樣:略施脂粉打扮得光鮮利落,但沒有張伯伯樂呵呵的笑聲,當然就少了生氣,她的臉上也失去了眯眯笑時兩道彎起的月牙眼的神情。我不知道怎樣啟齒安慰她,眼淚在眼眶中直打轉,反而是她拉着我跟她一起在沙發上坐下。她真率的告訴我:小江青啊,我和張伯伯在背後一直都誇你是個有良心的人,作人這點最重要。張伯伯有良心,我的女兒小華不是他親生的,但他對小華和對自己的孩子一樣一視同仁,中國男人很難做得到這點。張伯伯過去後,我自己給他洗澡、淨身、從頭到腳裏裏外外給他穿上,一身乾乾淨淨。張伯伯最愛乾淨,我不要殯儀館的人粗手粗腳。我一點都不怕,他這輩子對我這麼好,做人要心比心,憑良心。至今這段談話我記得一清二楚,因為太出乎意料而不可思議,周阿姨的率真觸動了我的心。
我知道她正在努力調適沒有張伯伯的日子:張伯伯家的親人在台灣的不少,她會自己搭乘捷運四處關心、走動一下;在香港她有所公寓,可以隨時去那裏小住,喝喝下午茶看看老朋友搓搓小麻將。最後她苦笑着說:唉──只是一個人吃飯沒滋味,年紀大了胃口小也燒不動了。然而,一分鐘後她就虎虎生風的拿上披肩要帶我出去吃飯,說:你不是最愛吃嗎?我早就想好了,就在我家對面,Sogo百貨公司樓上的日本菜很不錯,再加上一句:價廉物美你周阿姨是實惠人。看她聊得意猶未盡不好掃她興,我們又在餐廳裏消磨了一個下午,餐廳的服務員個個認識她,招呼得有賓至如歸之感。臨別依依時她要我放心,告訴我小華快要搬回台灣來了。
二○○三年因為金馬四十又去了台灣,和李行導演午飯後告訴他要去探望周曼華阿姨,李導演是位周到的老派人,一定要他的助手吳國慶送我這位遠客過去。不料到了門廳通名報姓後,門衞反問:難道你不知道周小姐有特別關照:男人不可以進他家門?出乎意料,一時我愣在那裏,聰明的國慶馬上說:那你就自己上去罷,向周阿姨帶個李導演的問候就是了,我看你上了電梯就走。到了樓上周阿姨一開門我就重複了門衞的話,並問:可真有其事?不料她想當然的直點頭。直性子的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說:小咪姐(李麗華)在嚴俊過身後跟我在紐約中央公園見面,拿了包過夜要梳洗的衣物,告訴我是要去某人家打牌,此人是同性戀所以不會出現:寡婦門前是非多的流言!難道你……?率真的周阿姨打斷了我的話:小咪是小咪我是我,我有潔癖你不知道?男人家身上都有一股聞不得的氣味。繪聲繪影了半天,總之是男生就不要想進她家門。至今想起還覺得這個論調奇特。
這期間因這和那的不同理由,我去過台灣幾次,每次都會設法跟周阿姨見面,我們有不見常相思,相見也無事的情誼。有時我們單獨兩人,有時在小華的陪同下一起去不同的飯館嘗新鮮,我知道這都是她精心細緻的安排,一生愛美的她,有時為了我的造訪還事先去理髮店洗頭修指甲,打扮得大方得體又典雅。看見她眯眯笑時兩道彎起的月牙眼又還原了,也恢復了往日活得有滋有味的興高采烈,真替她高興。
最後一次見到她,是二○一二年十一月,我因為參加了紀錄片《大同:康有為在瑞典》口述者的工作,應邀去台北參加首演和討論會,藉機會去探望聽說身體微恙的周阿姨,和小華約定了時間在她母親家見面。
一進門看到了一位中年男生赫然在座,周阿姨的「男生不能進家門」這句話言猶在耳,當然一愣。再看簡直是活脫脫的張伯伯再世,敦厚的模樣,高䠷的個頭,白淨儒雅的儀表,樸訥平實的語調,我不用問就確定是少時見過面的張家公子。他告訴我:正巧由加州回台探親,知道你來探訪周阿姨,一定要過來見見……真不可置信時間的倒流!
不一會兒,見小華攙扶了母親出來,第一次看見周阿姨不得「不求人」的模樣,不免悲從中來,想不到她有氣無力的第一句話竟是:小江青,真對不起,我實在沒有精力化妝打扮見客,你就當在家裏一樣罷,隨便聊聊。
早聞周阿姨待張家四個兒女不偏不倚,是典型的賢妻良母,一家相處融洽,這次果然見證,小華和哥哥講話時是哥哥長哥哥短,而張公子和周阿姨講話時也同樣的是姆媽長姆媽短,並連聲稱讚周阿姨一輩子引以為榮的勤儉持家的美德。
不知不覺中話題轉到了二○一三年秋天當如何面對金馬獎五十和形式上早已不存在的國聯五十、聯邦六十?我們都經歷過台灣電影界那風起雲湧的年代,當然會在意。首先盤算着的是老相識可以再聚首的名單,張公子自告奮勇的數說出一連串人名,其中包括了聯邦仍然健在的沙伯伯榮峰先生、夏伯伯維堂先生的太太和永不爭名奪利的周阿姨。雖然他們都年越古稀,相信只要有可能,大家仍然會爭取這難得的聚首機會。而我則憶想起當年合作過的眾多摯友:劉易士、爾冬青、小唐,還有當年在台灣無人不曉的國聯五鳳,希望能邀約大家聚首。但數着數着不覺百感交集,因為大多數當年的合作夥伴已經作古。
那天,周阿姨看上去有些倦意,但當她在聽我們的言談時,也數度喚起她當年回味無窮的喜怒哀樂,眯眯笑時鵝蛋形的臉上雖已佈滿了細紋,但兩道彎起的月牙眼看上去依然是那樣的舒心、柔美、典雅,和她的人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