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代王充在《論衡.訂鬼篇》中說,鬼不是人死後精神變成的,而是由於人有了病痛,產生憂懼,就會幻想出鬼來。所謂「疑心生暗鬼」,正是此意。
王充是一位理智的哲學家。他的判斷,會讓我想起早年閒讀古代醫案,其中許多關於鬼的故事,實在迷人。其迷不在迷信,而在古人豐富的想像力,以及故事本身的人文價值。他們把人的病痛與死亡威脅,喻為活靈活現的鬼魅,有厲鬼,有善鬼,有膽小鬼……歷代醫者與之鬥智鬥勇。如此構成的醫鬼文化,絕不能因為其中摻雜荒誕內容,或者一點時代風潮的衝擊,就可以完全删除。
《太平廣記》中有一則醫鬼鬥智故事寫道:洛州有人患上一種應語症,你說甚麼話,那個人的喉嚨中也會跟着說,不能自制。醫師們都沒見過這種怪病,不知道如何治療。有一位叫做張文仲的醫師琢磨了很久,終於想出了一種方法:他拿着一本《本草》,在患者面前讀藥名,張文仲每讀到一個藥名,患者的喉嚨中就不由自主地複述一個;但是讀到病患害怕的藥物時,喉嚨中就不複述了。於是張文仲取來這種藥,讓患者服下去,結果藥到病除。
且問,那人喉嚨中的應語者是甚麼東西?是鬼麼?如果說不清楚,那麼《太平廣記》中另一則「殺鬼丸」故事,直接將「鬼」推上前台:有一次,醫師郝公景上泰山採擷到一種草藥,當他歸來路過街市時,遇到一群鬼,鬼們一見到郝公景籃子中的草藥,紛紛逃避。於是郝公景就用這種草藥製成了一種藥丸,命名為「殺鬼丸」,讓人吃下去,百病盡除。
當然,《太平廣記》不是醫書。那麼醫書《本草綱目》又怎樣呢?請看「人部」,其中記載了一種藥曰「口津液」,又稱靈液、神水、金漿、醴泉,其實就是人的唾液,或稱吐沫。李時珍說,它可以治瘡腫、疥癬等,「五更未語者,頻塗擦之」。
這讓我想起小時候,腳上長了雞眼,又稱胼胝,一般需要手術。外祖母告訴我,不用手術,你只須早晨醒來,不要說話,用你的第一口吐沫塗到雞眼上,幾次就會好的。外祖母把第一口吐沫稱為「睡吐沫」。我按照外祖母的方法去做,確實有效。沒想到,它竟與李時珍的說法完全一樣。
李時珍說,口津液還有一個重要功能:辟邪。他在「發明」的條目下,講了兩段前人的「醫案」。一是「凡人魘死,不得叫呼,但痛咬腳跟及拇指甲際,多唾其面,徐徐喚之,自省也。」再一是晉代時,一個人晚上行走,遇到鬼。人問,你從何來?鬼說,我是剛死的人變的鬼。人問,你最厭惡甚麼?鬼說,最厭惡唾液。人立即用唾液吐鬼,鬼變成了羊。人怕羊再變成鬼,又對着那隻羊大吐一番,最後把羊賣掉,得到許多錢。
《本草綱目》中還有一種藥,叫做「人魄」。李時珍集解:「此是縊死人,其下有物如麩碳,即時掘取便得,稍遲則深入矣。不掘則必有再自縊之禍。蓋人受陰陽二氣,合成形體。魂魄聚則生,散則死。死則魂升於天,魄降於地。魄屬陰,其精沉淪入地,化為此物;亦猶星隕為石,虎死目光墜地化為白石,人血入地為磷為碧之意也。」這段話是說,在吊死的人下方土地中,會有像麩碳一樣的東西,趕快去挖,就會得到;如果挖晚了,它會沉入地下,云云。得到「人魄」磨水服之,可以「鎮心,安神魄,定驚怖顛狂。」
讀上面的故事,讓人想到《聊齋》。所不同者,《聊齋》偏重於人鬼之情;古代醫書是以鬼喻病,講述醫鬼爭鬥的事情。有離譜之處,卻不失生動表達。比如《隋書.許智藏傳》中一段故事,讀來讓人嘆息:隋文帝年間,許智藏是一位名醫,但史書中並沒有談到他的技法,只是講述了鬼魂對他的態度:當時,秦王楊俊病危,隋文帝讓許智藏迅速趕來醫治。楊俊在夢中見到已經死去的妃子崔氏,她哭着說:「本來我是要接你走的,聽說許智藏將至,他一定會與我苦鬥,不讓你走,怎麼辦呢?」第二天夜裏,楊俊又夢見崔氏,她說:「我已經找到對付許智藏的辦法了,只要我們立即進入地府,他就留不住你了。」等到許智藏趕到時,他為楊俊切脈,說道:「病疾已經進入心臟,無法救治了。」幾天之後,楊俊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