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蓋茨比 - 毛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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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夏天,《了不起的蓋茨比》全球熱映,雖然美國影評界不是很買導演巴茲.魯赫曼的賬,覺得一個澳大利亞人無力深入最美國的經典小說,但是,電影的票房卻持續走高。在中國大陸,上映日期還沒確定,票房追平美國本土已被預計不是難事,還有哪一家報紙沒有刊登過萊昂納多版的蓋茨比嗎?中國觀眾陪着萊昂納多度過他的青春期後,一定會願意看他在感情上有沒有進步。
不過,魯赫曼版的蓋茨比,只不過是讓萊昂納多在《泰坦尼克》之後,再死了一次,歲月流逝,他還是個只有愛情夢的癡人,換句話說,他沒有甚麼「了不起」。這樣的花癡,每一代都有,每個人身上都有。但蓋茨比跟我們不一樣的是,他其實聽到了夢想破滅的聲音,但是他帶着巨大的幻夢「逆水行舟」,幾乎趕到了破滅前的那一刻。而憑着他無與倫比的追趕,他拯救了那飛速墮入時間懸崖的「那一刻」,使之在世界文學史裏獲得了不朽。
因此,今天來看《了不起的蓋茨比》,討論的重心不該再局限於「作者揭露的美國夢」,因為這個已然老生常談的「美國夢」早越出了美國地界,在全世界很多國家被複製,每一個年輕讀者都看得出蓋茨比和黛西的感情因果,看得出蓋茨比夢想的虛幻。相反,重新打開《了不起的蓋茨比》,我們倒是應該追問,這個被無數人無數次批判過的美國夢裏,到底有甚麼,讓蓋茨比,包括我們讀者,欲罷不能。而其中滋味,可能才是菲茨杰拉德迷人至今的原因。
小說第七章,黛西要求進城最後出事前,尼克突然和蓋茨比談到了黛西的聲音,「她的聲音充滿了金錢,」蓋茨比突然說。這句話,被所有的評論家注意到了,由此也順理成章地被用來解釋蓋茨比其實對黛西的本質了然於胸:她是一個黃金女郎。
黛西是黃金女郎物質女郎沒有錯,不過我想有必要追問一句,對黃金對物質,菲茨杰拉德的態度是甚麼?他這一百年前的「金錢」,和我們今天談論的「金錢」,和其他作家筆下的金錢,有甚麼不同嗎?
資產階級出現以後,金錢在小說中的地位如日中天,借用亨利.詹姆斯評論巴爾扎克的一句話,「金錢是巴爾扎克小說中最普遍的因素,其他事物時有時無,只有金錢常在,」我們大致可以說:金錢是小說史中的頭號主人公。巴爾扎克不用說了,他的作品中,像放高利貸者高布賽克,暴發戶葛郎台,都是只能對金錢動情的人,高布賽克認為金錢代表了人間一切力量,葛郎台最大的幸福就是獨自把玩金幣,中外無數作家都描寫了金錢的決定性向度,比如福樓拜筆下的《包法利夫人》,比如張愛玲筆下的《金鎖記》。因此,當菲茨杰拉德拿起筆的時候,金錢之罪已經罄竹難書。和他同時代在寫作的,英國作家毛姆,也時不時地要讓他的主人公被金錢捉弄一下。
但是菲茨杰拉德對金錢有不同看法,他的人間圖景也跟巴爾扎克不一樣。在他看來,有錢才能談論品德和道德,由此,《了不起的蓋茨比》中,湯姆和黛西之罪不在他們的金錢態度,而是他們有了金錢以後,沒有「想像力」和「責任心」。換言之,本質上,菲茨杰拉德不打算抨擊金錢,甚至不打算批評那個附麗於金錢上的雖然「庸俗」但是足夠「博大」的夢,那種「十七歲的小青年」會虛構的那種夢,因為只有在這種夢裏,金錢,奇妙地保持了年輕的品質,就像奧斯丁筆下的莊園,具有浪漫和抒情的潛力。
而蓋茨比的了不起,也就在這裏,憑着不眠不休的熱情,他被菲茨杰拉德賦予了「點金成夢」的能力,借海子的詩來說,在那一刻,作為「物質的短暫情人」,蓋茨比「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有能力把一段鍍金往事變成現代鄉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