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和她握手,心裏一凛,那是一隻指內生了厚繭的手,掌背可是柔軟輕巧,對比很強烈。神怪小說裏的異人握一下別人的手,就全身顫抖,馬上通靈地回閃手主的過去,並且看見他的未來。我不敢肯定她的未來,但對她的過去也略知一二:她一定因為做毛熊,指部長期擠壓、摩擦,導致表皮增積而形成厚繭。何況這是毛熊展銷會,她是其中一位最受注目的熊藝家。我對自己的想法很滿意。我把想法告訴E,E說:你試和真正的熊握手,別看牠大塊頭,那是一隻柔嫩脆軟的手,那隻手會告訴你,牠的主人在冬天醒來,只需舔兩下,就可以繼續甜甜地睡去,直到春天到來;於是你以為那隻手一定很好味道,也要吃一口,只見牠霍地站起來,變成三四倍高,伸出手裏的利爪。夠了,我不過說了一句罷了。
她是一個纖瘦的中年,但健碩,皮膚黝黑,眼睛有神,有神而不令人感覺焦灼。她住在德國黑森林,我懷疑她是吉卜賽人,但後來看見她的丈夫,一個德國白種人,和他聊了幾句,又不能確定了。要不是在熊藝展銷會上,普通人會猜那一隻手的主人,是做粗重工夫的女工。你不能說我全錯,為毛熊的身體各部填滿物料時,需要很大的力氣,為鼻子穿線也不得不用力,毛熊才會牢靠地,神氣地,或坐或站。但力氣不是最重要的,不然新界不用耕田的牛已經成為牛棚的藝術家。
她很幸運,戰後六○年代出生,德國重建有點瞄頭,那一年,母親除了每年循例做給她一個Boden蛋糕,還送給她一個特別禮物:毛熊。蛋糕太硬,要到她七歲時才吃出味道,但毛熊呢,她一見就愛上了。那是大公司的製作,同一個模子大量生產,做得也精巧,但頭手腳並不能轉動,而且很輕軟。四五十年後到她自己縫製毛熊,她不喜歡那種輕軟,她的作品都很紮實,充滿力量,可以站立,而且都有個性。一切就緣於四歲她生日的那一年。四歲,肯定?E問:就憑這麼一握手?
是的,每一隻手都有一個故事,義大利人說得最誇張,德國人內歛得多,法國人就只會用嘴巴。母親給她的那一隻毛熊,一直保留,後來給了她的女兒。保存了半個世紀,髒了就洗一下澡。但藝術家用毛海mohair做的熊,可不能洗澡,因為體裏有物料,肢體關節有鐵扣,沾了水會腐銹,毛海只須用濕布拭抹,忌陽光,又畏密封。
歐洲每年至少有兩次手作毛熊展,讓各地的熊藝家聚會,交流、銷售,往往在德國某某小城舉行,這一次在瑞士。參展的人主要是女性,參觀的人呢,則男女老幼都有。在會場裏我到處握手,其中一隻,似未沾過陽春水,來自一個日本女子,她的毛熊,呵,Hello Kitty一樣,膩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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