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樹下:北山樓清景無限 - 舒罕

蘋果樹下:北山樓清景無限 - 舒罕

北山樓是施蟄存先生的居所,聽上去氣派十足,實則陋室一間,在世人眼裏也許會覺得寒傖,然而施先生安居其中,埋頭著述,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映照得小小樓閣氣象萬千,恰好應了孔子所說何陋之有的古話。
去年夏天,施蟄存先生的全集總算出齊了,十大冊立在書架上養眼得很。雖然覺得還可以做得更精緻些,不過在如今的年月裏能夠印出來問世也算難得。這一回的全集裏散文卷由以前的兩冊變為四冊,大體以主題和體裁歸類;兩冊《北山金石錄》中的《水經注碑錄》、《北山集古錄》、《金石叢話》則依據舊版重新核對引文,《唐碑百選》除校正「碑題」外,還更換了全部圖版,《太平寰宇記碑錄》,則更是據遺稿整理點校後收錄。尤其可說的是《北山樓詞話》和《北山詩文叢編》,前者約請臺灣「中央研究院」林玫儀教授整理編纂,一半的內容為此前未發表的遺稿,雖說略覺蕪雜,而鉅細無遺,珠玉滿篋;後者則包括了舊體詩詞等雜著,也有一半篇幅首次入集。
此前先行問世的幾種單行本我都早已購得,精裝本雖然稍嫌笨重,然而鎖線裝訂,反覆翻閱也不至掉頁,不似如今的平裝本,只用膠水,稍厚的書冊,幾個來回便有花葉飄零之虞。最早入手的是《唐詩百話》,這樣體裁解說唐詩的書似乎是獨一無二:既是宏觀的史的觀照梳理,又有詩體流變的辨析澄清,更有詩情文意的體貼品評,單看文字則又是蘊藉儒雅,可以再三諷誦而回味悠遠的。
其實熟悉施先生文字的人多少會體認出四九年前後施先生的截然兩副筆墨,我甚至覺得,施先生的被迫轉行和沈從文先生的轉行是同樣地不幸而萬幸,不幸當然是指個人命運的冷落逆轉,萬幸則是這冷落逆轉後的默默耕耘,不求聞達而另成正果。
古劍先生此前編了一部《施蟄存海外書簡》,我曾寫過一篇小文,裏面簡單回望了施先生的 「新」與 「異」:「要知道施蟄存在三十年代一直是以先鋒的姿態安身立命,雖然他的小說有很多是追摹古代的愛欲交織,但精神卻是現代的,西方的,那是中國文壇前所未有的小說技法:意識流,心理變態,Sadism,欲望驅動,凡此種種,都被他以極傳統極細膩極婉約的語言敘述出來,這本身即是一個極大的反差。之前生硬地搬用西方文學技巧的時代在年青的施蟄存這裏劃了一個低調的句號。」
孰料滄桑巨變之後,無相庵變作了北山樓,「新」與「異」亦變作了「陳」與「舊」,此前種種一概淘洗殆盡,另換了一幅冷淡筆墨,向歷史煙塵裏尋覓小玩意兒去了,用施先生自己的話說,魯迅是從抄古碑走向革命,他則是由革命走向了抄古碑,歷史的弔詭波譎在他二位身上可說開了不大不小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