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悶熱,冷雨敲窗。上海華東醫院某病房靜悄悄,一位耄耋老人困坐在病床左側方凳上,凝視窗玻璃上跳躍的雨點發愣。當我捧着一束紫紅百合花出現在她眼前時,老人眼睛一亮,笑着說:「你說來真就來了。」她有風雨故人來的喜悅。她,就是九十在望的黃宗英女士,七十年前譽滿全國的「甜姐兒」。
浮雲一別後,流水三年間。
三年前的冬初,我曾訪她,那日她戴着絨帽,氣色不錯;今已入夏,她一頭如雪的銀絲顯得異常醒目,較前似乎瘦削了點,頭髮稍嫌蓬亂,衣衫穿得也較隨意;但精神不錯。三年前窗台上的書成摞,碼得有稜有角,還有一幀青春靚影,很有「病室如書房」的味道。她曾說「書房是氧吧」。今日窗台上的書仍然很多,換了一批,只是存放得有點無序。是主人不時在翻閱,還是散漫的心緒的流露,我不得而知,那張甜姐兒小照也不見蹤影。不知怎的,我似乎覺得宗英真的有點老了。
二十年的交情,我們之間沒有甚麼客套,雖時別三年,但音問未斷,不覺陌生。「你來上海有甚麼事?」宗英輕聲慢語。我說來看你的。不是矯情,我確實是專為她而來。記得三年前那次造訪,她在我冊頁上題的字是「一息尚存,征帆不落」。何等氣派!她是一位不斷挑戰自我的女性,她在《報告文學寫手自白》中說:「雲中是我家,哪兒最遠,就先飄到那兒。餘下豐盛的窩邊草,待老來走不動時再啃。」前些年她「啃」窩邊草,借《新民晚報》平台追懷往昔,談天說地。後輯成《百衲衣》出版,還送我一本。記得當時我問她,病房內無書桌,你怎麼寫的?「就這樣,」宗英比劃着說,用硬殼本子墊在膝蓋上寫。那次造訪數月後,她居然完成了二萬餘字回憶錄《命運斷想》。蒙她不棄,將文稿惠我這位「賢弟」,要我做她的第一位讀者,提意見。那篇自述,是宗英追憶她命途多舛又光彩照人的一生。我驚嘆她超人的記憶,明晰的思路和靈動優美的文筆。我將她這篇回憶,編成全、簡兩種版本,並推薦給朋友們發表。……大概我倆都沉在往事的回憶中,靜場了片刻,我才想起問候:「近來身體還好嗎?」「還──好。」宗英很淡定。繼而,我又問最近還寫點甚麼嗎?「很少寫了。」我追問為甚麼。宗英說:「腦子空了,寫完了。」我說你一肚子的故事,哪能寫完。我知道她有一顆智慧、騷動的靈魂,又有一雙閒不住的手,怎會輕易棄筆呢。我又補了一句:「你以後有新作品,盡可給我。」宗英沒做正面回答,笑了笑,笑得很甜──甜姐兒那種甜。她忽而從枕邊抽出一份剛出版的《新民晚報》示我。那是她為老朋友「森林女神」徐鳳翔新著《高原夢未央》寫的序,序文時空交錯,夾敍夾議,神采飛揚。她的「征帆」何曾落過?我美言她「寶刀不老」,她似乎沒甚麼反應。我們的談話基本上是我問她答;但她也偶有主動,她冷不丁地從書堆中抽出一本剛出版的《趙丹畫傳》給我看,說「只有一本,不能送你了。」接着指着書上趙丹的照片說,「印得不好」。我看了看,的確如此。她知道我是吃出版飯的,連問兩次「為甚麼印得這麼差呢?」我說老照片翻拍次數多了,效果自然不行了。宗英此時或許想起當年家中那麼多原版照片,全讓紅衞兵小將抄走了,要不……宗英在沉吟中「哦」了一聲。看得出趙丹是她的最愛,是她心中最柔軟的地方。
與我同訪的還有一位她的「粉絲」,我刻下的同事吳曉梅。我介紹之後,宗英表示歡迎,示坐。宗英眼光落在小吳手提袋中一大包書上。我忽然想起「你來甚麼都不要帶,帶書最好」的那句話來,我怕誤會,忙說:「我退休十年了,這次只帶一本書送你,其餘的是帶給你的『作業』」。宗英知道我「作業」的老把戲,我是喜歡「多事」的人,常代她的讀者向她求簽名本。這個遊戲玩過多次,宗英對我總是有求必應,自然我也就落得做順水人情。宗英一邊從身旁摸出簽名筆,一邊說:「拿來吧。」小吳滿臉堆笑,捧上《賣藝人家》、《百衲衣》求簽。面對這位孫輩大的小吳,宗英居然稱其「賢妹」,窘得小吳臉紅如赤布。宗英把書平攤在膝上,一一簽畢,見沒有我的,問「你的呢?」我笑了。在前輩面前,我慣於依小賣小撒嬌:「不好意思,我想請你寫幾個字。」她是知道我有此癖,問「寫哪兒?」我立即遞上備好的花箋。未等她問寫甚麼,我便命題,說請她給我寫首趙丹的詩。宗英問「哪一首?」我說「『大起大落』那首」。宗英不假思索,信手寫道:
大起大落有奇福,兩度囹圄髮尚烏;
酸甜苦辣極變化,地獄天堂索藝珠。
紙上雲煙。字寫得龍飛鳳舞,相當瀟灑、漂亮。只在署日期時略有停頓,她已不知今日是何年了。誰能見怪?殊不知當年絕代風華的甜姐兒,纏在這倒楣的病榻上一躺已是五年了。冬去春來,千餘個日落日出,從病榻邊消逝,她哪能記得清今日是何年?住院如坐牢呀。她病床正對面的牆上掛着一畫家為她剛作的肖像速寫,這油然令我想起六十年前趙丹為她畫的那幅素描,兩相一比,頓悟出歲月的殘酷與無情。
辭別時,宗英擁着百合花與我們合影留念。曾記得三年前我送的是一束紫紅百合,今年也是。唐代詩人劉希夷《代悲白頭翁》中的那句詩「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突然冒上心頭。拍照瞬間不經意中,我發現宗英床頭懸着一溜布製小動物玩偶,牛羊成群豬狗結隊,花花綠綠大大小小,充滿生氣和童趣。我掏出本已收起的相機,將一排小貓小狗豬馬牛羊生龍活虎與宗英一併攬在鏡頭內。回寧後沖洗出來寄給宗英,我在那照片背面寫了幾個字「宗英不老是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