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回來,六月三號在黎姑娘的翡翠明珠放了一場《玫瑰的故事》。超過三十年的好友汪曼玲,在漆黑的戲院裏拿出數碼手機,捕捉了銀幕上的張曼玉,鋪上她的臉書,寫道:這部片拍攝於一九八五年,已是二十八年前的事,很有紀念價值。
銀幕上,張曼玉穿換着方盈女兒的泳裝,在石澳的海灘,擺出不同的美姿,讓初登銀幕的肌肉男張耀揚拍照,還有斯文的楊曉彤(楊群的兒子)做助手。碧海藍天,青春無敵。
照片傳到梁詠琪的WhatsApp。晚上Gigi給我發短訊:那時的她,那時的海,都很清澈。又好奇的問哪個場景是旭龢道1號。我說巴黎的內景就是,玫瑰大宅在舂坎角!現在看來,整個片子就像在辦家家酒,馬馬虎虎,開開玩笑,就居然拍完了。但是有了張曼玉和周潤發,有種特別的魅力,居然還能讓自己原諒所有的缺點!
Gigi客氣地回答,開開玩笑也有這麼高的水準,電影都把我看哭了。我也由衷地說道,這真是一部「克難電影」,玫瑰大屋裏的家具,前半段是向David Tang借用,後半段則是來自甄妮的客廳,張曼玉的衣服和首飾都是劉娟娟的私伙,泳裝則屬方盈十五歲女兒買了還沒穿過。巴黎拍了兩天外景玩了三四天,銀幕上除了張曼玉和周潤發,以及《少女日記》的陳俊國和陳冠中,所有人都是第一次上銀幕,包括張耀揚和張堅庭。
短訊發出不久,回頭一想,八十年代自己拍的那幾部戲,不單是「克難電影」,簡直就是「馬虎電影」。很多時候,想像中的回憶是美好的,但是現實中的回顧卻是殘忍的。二○一○年開始修復自己拍的那十三套電影,可真是被看得見聽得到的銀幕往事,踐踏了我曾經對電影的自我陶醉。
首先發現對戲服馬虎,譬如說,在《意亂情迷》中客串穿過的夏威夷恤,事隔數年居然又在《流金歲月》還穿着它,不夠,事隔十數年後,這件長情的夏威夷襯衫,居然還會在《美少年之戀》的「中南灣」(註)出現。其次道具上也極盡馬虎之能事:同一個紅色塑料電話,《少女日記》、《玫瑰的故事》、《流金歲月》都不避嫌疑的以大特寫姿態出現。幸好九十年代搬離旭龢道一號的時候,環保處理了這不是道具的道具,否則往後的電影,到處都可能見到這個紅電話。還有那些不同影片中重複的台詞,不是「說真的」,「我是真的」,就是「我是真心的」。在曼谷的影片修復助手飛利浦說,你一定有心理障礙,才會重複用那麼多個「真」字。
我的朋友邁克先生看了《玫瑰的故事》修復版,盛讚張曼玉和巴黎一樣的美,但是那巴黎的內景,實在太不像巴黎了。我惟有嘻皮笑臉的說,誰要你看佈景,看周潤發張曼玉和張堅庭的戲就夠了。我的朋友林美人總是希望我和她的朋友張叔平有機會合作,看我這樣的馬虎,有可能嗎?
很多時候馬虎了終會後悔,縱使後悔,還是要面對。就像我在修復途中,看到了《少女日記》的無聲毛片,驚嚇度不是你可以想像得到。一度告訴飛利浦不如放棄修復這部處女作,他勸我別擔心,說是配上對白和音樂會有不同的看法。想起當年影評說這部片子是實驗電影,還不服氣,如今看到柔光鏡再加雙層凡士林,一群少女在樹林中散步織夢,不是追求游水健將,就是掛記着野餐和跳舞。套用江澤民的名句:Too simple, sometimes naive。影片被列為當年十大最不賣座的電影,居然還邀請徐楓和汪曼玲吃飯說是慶功完成導演夢。
倘若得獎就是認同,這部影片唯一的驕傲就是主題曲《偶遇》,居然擊敗梅艷芳的《似水流年》贏得當年電影金像獎,我卻沒有因此感到光榮。反而《似水流年》永恒經典。
其實《偶遇》是一本亦舒的小說。往大嶼山拍外景的渡輪,在甲板上看見女主角翻閱,藍天碧雲,如詩美畫,一時即興,馬上找了第二女主角一起拍了一個「唯美」鏡頭,之後又替這本小說加戲,讓《偶遇》把男女主角的姻緣縈連結在一起。事後又找了李雅桑寫了同名主題曲,林志美主唱。我最喜歡李雅桑寫《風的季節》,這本是徐小鳳的歌,梅艷芳在新秀比賽中也是唱這首歌展頭露角,冥冥中大家似乎有些緣份。
男主角鄧浩光在戲中叫做家明。那時大家都談論着家明與玫瑰,說是亦舒男主角都叫家明,女主角就是她自己,玫瑰。娛樂新聞報道,徐楓要拍家明與玫瑰,舒琪導演,鍾楚紅朱江張國榮秦漢陳百強都要主演,劃時代的文藝大戲。懂得利用時勢的我,馬上把亦舒家明與玫瑰name drop在《少女日記》,那時淺薄的我還以為小說的名字就叫「家明與玫瑰」,這樣也可以沾點亦舒的人氣。
亦舒的年齡與我相若,雖然六十年代在朱旭華的「香港映畫」座談會上相識,也在大會堂的「楊凡時間」相交往,其實從來沒有看過亦舒的小說。一九八四年的某個冬天,走在荃灣的一個便利店,居然看到那本一直被我認錯名字的小說《玫瑰的故事》,好奇買來看個究竟。本想翻翻就是,誰知一看便不能住手,夜半淚流滿襟,心情忐忑良久不能平復。於是第二天馬上打個電話給倪小姐,問她玫瑰的版權是否已賣給了徐楓。她說大家只有談談而已,終歸還是答應讓我拍,因為她想買一對Buccellati的耳環。
簽約之後,我問她誰應該去演玫瑰?二話不說,她指定張曼玉。還有其他甚麼條件嗎?喜歡又深懂電影的亦舒明白開麥拉不同於文字,大方的說,只要你有本事,隨便你改。再經過《姊妹》雜誌的施盈盈介紹(其實在張小姐沒選港姐之前,和她已有一面之緣,詳情請閱《楊凡時間》之〈玫瑰玫瑰我愛我〉),於是從來沒有演過文藝片的張曼玉就在亦舒的欽點之下成了玫瑰。
那時的曼玉,二十出頭,豆蔻年華,只要登上那本雜誌的封面,就會洛陽紙貴。青春肯定有餘,但是往後那種歷盡滄桑的風塵呢?亦舒非常有信心的說,我只要看見她,那種美就已經讓我心悅誠服,根本不需要演戲。想到江湖傳聞李行簽約瓊瑤小說有一條件:文藝對白一字不能改。亦舒的這個小小要求實在慷慨過慷慨。
斯時曼玉雖然與邵氏公司有電影合約,但所有的合同都可以由她自己作主。簽約前夕,打個電話去感謝方小姐,方小姐十分愛護曼玉,說是行情看漲,要加價。心中自然不悅,並且準備馬上換角,想找回當時得令的鍾楚紅,於是給鍾小姐的經紀人俞琤打了個電話,俞小姐回應二人份屬好友,換角有傷感情。再者,當時的軍師林冰和施盈盈堅持張曼玉會帶來驚喜,這口氣一定要忍。其後就是歷史。
美麗的標準隨着年代有時會改變。縱然玫瑰的大宅在追求精緻的今天看來,是過分馬虎與簡陋,但是當鏡頭搖開,看見張曼玉梳着光溜溜的髮髻,佩戴誇張的黑蜘蛛漆鐵耳環,穿着劉娟娟帶來的三宅一生,踏着音樂下樓台,那一刻鐘還是有令人窒息的驚艷。亦舒是對的,她肯定選中了張曼玉,張曼玉又成就了黃玫瑰,獨一無二。
多年後拍過《桂花巷》的陳坤厚託我向亦舒買了此書的電視拍攝版權,不知甚麼原因,之後就一直沒有拍成。
註:《美少年之戀》電影中的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