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蘋果樹下》寫「重溫法國夢」時,便已知道托克維爾的那本《舊制度與大革命》近日在神州大陸成了一本「熱門書」。這次趁着三聯書店出版的拙作《知識人的黃昏》開始發行,又有機會重訪故地上海,在上海的季風書園向讀者聽眾作了一次有關托克維爾的匯報,並趁着興子到杭州與朋友坐談。據杭州頗有名望的「曉風書店」老總的陳情,那本商務印書館出版的修訂本《舊制度與大革命》在他的書店裏已是好幾個月來每月銷售一千多本,成為最暢銷書之一;此前又聽到季風書園的一位編輯說,全國正在緊鑼密鼓地重新翻譯出版十五種不同版本的《舊制度與大革命》中譯本!
托克維爾的這本著作在21世紀的中國那麼走運,我個人的直覺感到,那不僅僅是因為中國上層新領導人的熱心推薦,而更加重要的一個緣由恐怕是今日的中國知識人都在輕紗帳裏做着甜美的「憲政夢」,一如法國啟蒙人士所做的「自由,平等和寬容」的普世價值夢,所以姑且稱之為法國夢。「曉風書店」老總說了一句大實話,絕大多數購買此書的人都不過是湊熱鬧,趕時髦,標榜自己能在自己圈子裏的談吐中多甩幾個新名詞而已。
托克維爾在發表《舊制度與大革命》(1857年)之前22年,寫出了他的成名作《論美國的民主》(上卷,1835年)。正是在這本成名作裏,托克維爾着重論證了,美國民主憲政的順利確立,最為重要的緣由恰恰是清教徒的宗教信仰培養形成的「心靈的習慣」(Habits of the Heart),他用了一個專門的術語來表達,那便是法文Mores(民心)。托克維爾說:「我這裏所指的『民心』也就是古人們所稱的『風尚』;我不僅僅用它來指風尚本身,即人們所稱的心靈的習慣,而且還用它來表達人們所擁有的各種不同的見識,在人們中間盛行的種種輿論,以及心靈的習慣所構成的觀念之總和。」美國學者貝拉等指出,「心靈的習慣」這一概念是托克維爾從他一生都愛不釋手的巴斯卡的著作中借用來的,歸根結底具有宗教的含義:它最終可以追溯到《聖經》中所謂「銘刻在心靈上的律法」。
我試圖用通俗的語言向朋友們解釋說,「心靈的習慣」就是國家公民心中認為怎樣做是正當的和合理的,並且無意識地體現在自己行為習慣中的做法。比如說,「重慶打黑」時,當權者使用相當草率的「審判」沒收了大批大富豪的財產,乃至剝奪了這些人的生命。然而當你去問重慶公民這樣做是否合情合理合法,絕大多數人的回答都是肯定的。我想說的是,在這樣的公民「心靈的習慣」基礎之上,中國知識人的「憲政夢」猶如是沙灘上的海市蜃樓或空中樓閣,一廂情願的夢想往往只會帶來社會悲劇。要知道,就像當年托克維爾親身參與的1848年法國革命所表明的,由於法國農民普遍感到路易.波拿巴最能給他們帶來安全感,雖然當時最為先進的憲法首次賦予了公民不受財產和居住限制的普選權,但法國知識人的甜美「憲政夢」換來的卻只是一位拿破崙三世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