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上亞歷克斯蘭德爾（Alex Randall）設計的燈已有段日子，過去偶爾於雜誌看到她那以動物屍體製作之燈飾，套用內地用語，可謂「搶眼球」得很。大概我為人loud底，因此與她的作品，簡直姣婆遇着脂粉客，一撻即着。
看過有關她的介紹，沒想過這位外表斯文、年輕貌美的英國女生，竟有興趣一頭栽進去玩死屍。後來多做點研究，發現蘭德爾創作方向並不浮誇，她提倡的，乃是對生命的關懷和延續。
蘭德爾收集在森林中自然死亡或被其他動物捕殺的松鼠屍體，然後將之製成標本，把這些在宇宙中旋起旋滅、看似微塵的生命小皮囊，以其生前動態形式凝住了，昇華成燈具，彷彿是在追逐那永遠觸碰不了的光明。它不單是燈，而是首凝固的詩。
當在金鐘太古廣場的連卡佛看到了這燈之實物時，我聽到旁邊有顧客說感覺好可怕呢。可是那一刻，我卻看到了莊嚴與平靜，我深深愛上了蘭德爾這設計，於是決定搶先把展示的那兩盞松鼠燈都買下來，裝到我北京的家（雖然我不認為在旁說可怕的那對情侶，有任何和我爭這燈的意欲）。但問題來了，我太太對這燈有點猶豫。雖然我倆在藝術口味上大致相同，可是她一直都篤信風水，而且加上咱們家以前曾發生過一點奇怪事，讓她更堅信在買一件東西前，要先慎重考慮風水方面的事（別追問我是甚麼事情了，因為太複雜，我想可能好幾篇專欄也寫不完，因此就按下不表）。
不尊重動物生命？
用不着連卡佛職員來說服，我就當場對她曉以大義，即本文第三段關於甚麼生命莊重和神聖之類的見解，都是我即場扯出來的說辭。而太太對我也夠了解，知道我思考套路，凡是突然對事情很有想法，通常後面都附帶個購物計劃。最後她也懶得爭拗，同意把燈買下來。
但我答應在安裝之前，得先徵詢一下她風水師的意見。本來這是件簡單的事情，可我是那種有拖延症的人，北京家住上年多，裝修還沒完成，我一直打算把牆壁重新髹漆，所以在完成前，就沒必要去考慮裝燈這事，結果松鼠就一直擱在我家櫃內，其間偶爾也有拿出來，但都只為嚇唬到我家作客的女生。
小時候曾看過關於安東尼高第（Antoni Gaudíi Cornet）的文章，說他設計的聖家大教堂建了百多年都還沒完工，那時覺得不可思議，長大後就明白，裝修建築太多事情要決定，加上環環緊扣，一環沒動，全得停工。當每次我家或公司裝修時，都能深切體會。
不過在風水先生還沒作出裁決前，就已衍生另一問題。買了松鼠燈後，我拍了張照片發上微博（對，這不是個聰明的行為），結果惹來網民譴責，部份人認為這是不尊重動物生命，亦有人認為我這是變相支持和鼓勵非法捕殺動物。
但我覺得買松鼠燈，跟買象牙、犀牛角或老虎皮等，在概念上是有區別的。其實我先前買下法國C.QUOI的鹿毛小盤子時，就已經有過這樣的爭拗（順帶一提，我問店裏職員，她說這盤子是用來盛雞蛋的）。
首先，鹿和松鼠都不算瀕臨絕種動物，鹿肉有食用市場，在世界各地也有人吃鹿肉，因此以鹿皮作家居用具，道德上並無不妥，那不過是將資源更徹底使用而已。要是反對這鹿毛小盤子，就有點像反對雞毛掃和皮鞋一樣過頭了。
說起來，好像沒多少人會為鱷魚皮皮帶和鱷魚皮皮鞋發聲抗議似的，大概因為鱷魚天生造型不討好，一般有關鱷魚生態的紀錄片，總是拍到牠們在捕殺小斑馬，或是襲擊河邊喝水的小鹿斑比之類，就像個每次都被拍到醉酒駕駛、藏有軟性毒品，或在酒吧打架被捕的電影新星，注定是不能討得家庭觀眾的歡心。久而久之，在我們腦裏就植入了鱷魚是動物世界裏的反派。鱷魚大概在呼冤，拜託！熊貓也吃肉的好不好！
自然死亡與殺戮
也有內地網民持另一見解，說只要你鼓勵和推介了這設計，讓它火起來（其實，一方面我懷疑自己有如此能力，另一方面其實這燈在設計界早已有名氣），就會形成經濟誘因，更多人去模仿生產類似產品，由於沒有這麼多自然死亡的松鼠，繼而就會引發人為殺戮。為了政治正確，我必須解釋清楚，為甚麼我假設他們是內地網民呢？一來因為在我微博上發表此類觀點評論的人，是使用簡體字，我也選了幾個主要的反駁者點擊進去，看到他們標示居住地均為內地城市，所以這不是種特別的針對，謹此說明一下，免得又惹起甚麼中港矛盾。
我認為內地網民持有這種觀念，某程度上是可以理解的，因為中國的社會環境，並不尊重知識產權，當一件商品熱賣，便會冒出大量山寨貨，生產者不以製山寨貨為恥，購買者也樂得安心買較正版便宜之贗品。所以這種事情，在我國是存在的。但遺憾地告訴內地網民，在西方，這等事情確實較少出現，不是說完全沒有，但比例上真的少很多，一來西方品牌着重他們在市場上的商譽，道德譴責跟法律檢控同樣具備監察力量。要建立品牌很難，摧毀品牌很易，在資訊自由和新聞自由的國度，媒體和民間組織的監察亦相對地容易；加上法制完善，所以不會冒出太多山寨貨。
有人質疑，藝術家一旦定單太多，又會否選擇向第三者購買動物屍體，而不是到森林收集？在西方社會，如果你要當藝術家，特別是這類具爭議性的創作，一眾愛護動物的組織都會去跟進和監察你的創作，一旦你沒有做到你所說的收集自然死亡屍體，而是主動殺戮，很容易就會被揭發和譴責。這正是言論自由和社會媒體監察該有的作用。因此，大部份注重個人聲譽的創作人，都不會選擇冒上這風險。
醜聞攔不着人發財
說到底，當醜聞在西方社會毀了一個人的前途時，個人和企業多少會自律，但在中國，醜聞攔不着人發財。
許多好的原意一到內地就會變質，例如廣西柳州市柳江河內發生食人魚傷人後，當地政府發佈懸賞，承諾在河內每捕獲一條食人魚，獎勵一千元，可是不久記者就發現，有人在淘寶上出售食人魚，並提供快遞從浙江送往柳州，一條只需十二元。
所以我能理解，為甚麼許多內地網民認為，松鼠燈會衍生出捕殺松鼠的情況。一定程度上，是源於他們之成長環境。我並不譴責任何人，只覺得是個無奈。
說起來，我家的裝修還沒完成，一對松鼠繼續躺在櫃中，目前仍只能成為嚇唬女生的道具，和胡扯專欄的引子。對於追逐那點光，還得等上一段時間。
撰文：彭浩翔
祖籍番禺，生於觀塘。集作家、編劇、導演、製片人、演員及藝術家於一身之處女座。尚且幹活，只為供養其網購血拼及極限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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