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五月二十二日是德國歌劇作曲家理查.瓦格納誕辰二百周年紀念日。瓦格納在顛簸流離的一生中總共寫了十三部歌劇,可以說代表了十七世紀以來歌劇的最高成就,猶如他自己創作的輝煌作品所象徵的,成了一位歌劇界的指環之王(Lord of the Ring)。二○一○年九月,為配合上海世博會,擁有一百八十八年歷史的科隆歌劇院劇團在上海大劇院上演了專場完整版的《尼伯龍根的指環》(Der Ring des Nibelungen)系列歌劇。他們派出了三百一十五演出者,帶着三十多個集裝箱隆重獻藝,見證了上海乃至中國有史以來歌劇演出規模之最的盛況。《萊茵之金》、《女武神》、《西格弗利》和《眾神的黃昏》一連演出了兩輪八晚,令一批瓦迷們連連叫絕,嘆為觀止;至今談起,依然津津樂道,神采飛揚,回味無窮。
瓦格納生前身後都是一位引起無數爭議的作曲家。首先是他那些極度反猶太人的言論不幸被後人所利用,加之他性格上的自私和言語的粗魯也令許多人反感。然而他的音樂則為諸多名人所熱愛,包括波德萊爾、早期的尼采、梅森葆(Meysenbug)、托馬斯.曼和肖伯納等。波德萊爾在一八六一年初看完瓦格納在巴黎首演的《唐豪瑟》(Tannhäuser)之後,異常興奮,不僅寫了專文評論瓦格納的歌劇,而且激動地給瓦格納寫信說:「首先,我要告訴你,我在你的作品中體驗到了最高的音樂享受。我體驗到了一種相當異常的情感,自豪和理解的快樂,讓我自己陷入了一種真正的感性享樂,像是上升到雲裏霧中,或是乘風破浪。」
瓦格納的歌劇題材大都來自於神話傳說。《羅恩格林》(Lohengrin)便來自於德國中世紀的傳說。羅恩格林是一位由天鵝拉船漫遊的「天鵝騎士」,他手中的聖杯在人們不知其來源時擁有一種特殊的力量。位於今日比利時的Brabant王國因無後繼人,而招來羅恩格林做公主愛爾莎的夫婿和王國保護者,羅恩格林給出的條件是不能問他是何人。愛爾莎同意了,但多年之後愛爾莎終於忍不住而問了夫婿是誰。於是羅恩格林說穿自己是「聖杯騎士」,同時由天鵝引領而離去,愛爾莎則因傷心而死去。神話的寓意在於顯示堅守許諾和抵制誘惑的艱難。今天西方人新娘入教堂時演奏的《婚禮進行曲》也是來自於《羅恩格林》第三幕中的「新娘合唱」;順便說,門德爾松的《仲夏夜之夢》中的《婚禮進行曲》則一般用於婚禮結束出教堂之時。
像波德萊爾一樣,瓦格納也是一位喜歡奢華和排場的夢遊人,也為此而常常一貧如洗。他的歌劇《羅恩格林》和《紐倫堡的歌手》(Die Meistersinger von Nürnberg)可以說是其一生的兩面變形的鏡子。羅恩格林的身份問題彷彿是瓦格納在問自己的父親究竟是誰。瓦格納的生平同樣充滿了傳奇色彩。一八三九年夏天,為了逃避債務,他攜同妻子米娜於七月底從俄國邊境經波羅的海歷經艱險,直到九月才逃到巴黎。九年之後因為參加了一八四八年革命,瓦格納又從德雷斯頓經魏瑪逃到瑞士,之後在國外流亡了十多年。一八六四年五月二日,正在他又一次因債務躲在瑞士之時,奇蹟發生了:剛繼位的巴伐利亞國王路德維奇二世派人找到了他,從此時來運轉。這位大瓦迷國王五月四日便在慕尼黑接見了瓦格納約兩個小時之久,付清了他所有債務,並贊助了他多部歌劇的首演。另一個奇蹟是,正在瓦格納與米娜的婚姻無可挽救之時,從一八六四年六月開始,小瓦格納二十四歲的李斯特女兒科希瑪(Cosima)與瓦格納由熱戀而私奔,以後幾年接連為他生下了三個兒女,並且此後伴他終生,直到瓦格納一八八三年二月十三日在威尼斯去世。
多年後瓦格納回憶起那位國王時說,「他是如此英俊和明智,虔敬而可愛,在這個俗世中,我真害怕他的生命會像神靈的一個飄渺之夢一樣消逝。」不幸瓦格納的預感真會應驗,作曲家去世之後三年,這位天鵝國王被一個宮廷陰謀廢黜並謀殺了。一八七六年八月,也是在這位國王的贊助之下,瓦格納在德國巴伐利亞的拜羅伊特(Bayreuth)自己設計建造成了最為宏偉壯觀的歌劇院,設立了每年一度的音樂節。《尼伯龍根指環》的四部歌劇終於像瓦格納二十六年前設想的那樣,在那裏輝煌地首演。
瓦格納認為他的音樂戲劇應當成為一種宗教。在流亡瑞士期間,瓦格納寫了一系列音樂理論隨筆。他極度不滿於意大利和法國式的傳統歌劇,想望創立一種作為總體藝術的音樂戲劇。因此,他一路追溯到了古希臘戲劇作為其藝術靈感,他說:「希臘悲劇是人類所達到的最高藝術成就,裏面有五項我們應該一起考慮的理由:一、它代表了成功的藝術總和:包括詩歌,戲劇,裝飾,器樂,舞蹈和歌唱;二、它的主題來自於神話;三、它的內容和演出具有宗教的重要意蘊;四、它是對純粹人性的一種崇拜;五、整個共同體都投入於其中。」瓦格納因此把自己的歌劇稱為音樂戲劇,並創造性地運用和拓展了貫穿作品的音樂母題(Leitmotif)。瓦格納的才華還在於,他不僅為歌劇譜曲,而且還自己編寫所有的唱詞和舞台指導;所以他也是一位詩人和舞台設計大師。
就藝術成就而言,一八六五年六月在路德維奇二世贊助下首演的《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Tristan und Isolde)最具有創新特色,可以說開創了現代無調性(Atonality)音樂之先河。此劇既體現了叔本華的意志論非理性哲學,認為愛情只有在死亡的永恒輪迴中達到最高實現,又渲染了種種色情的音樂感受。正像波德萊爾的象徵主義詩歌開創了西方現代文學,馬奈的印象主義作品開創了現代派繪畫,瓦格納的綜合性音樂戲劇同樣開創了西方現代派音樂。馬勒、勛伯格和斯特拉文斯基都可以說是瓦格納的傳人。
瓦格納的歌劇和傳奇人生,細細體味,其底蘊彌漫於梁宗岱翻譯的歌德《浮士德》中的神秘大合唱:
一切消逝的,不過是象徵;/ 那不美滿的,在這裏完成;/ 不可言喻的,在這裏實行;/ 永恒的女性,引我們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