邏輯題:(一)藝術家視錢財如糞土;(二)西九文化區展覽「M+進行:充氣!」展出了 Paul McCarthy的糞土(正名為《複雜物堆》)。結論是甚麼?
當然你可以笑我無聊,或者罵我玩無謂的詭辯遊戲。但單憑香港5月是藝術圈peak season 的事實,我想已經可以說明(不忘嘆一口氣),金錢對視覺藝術界具有不能忽視的影響力。這種影響力,早在Andy Warhol用絲網印刷出200張1元美金時,已經彰彰明甚。上周三這件名為《200 One Dollar Bills》的作品,在紐約蘇富比拍出了6,700萬美元的天價。
現今藝術展猶如交易場
類似的交易,在每年5月的香港屢見不鮮。這一切都是源於今月23日至26日舉行的巴塞爾藝術展 (Art Basel)──如果講究名稱的話,其實應該譯作「巴塞爾藝術博覽會」才對。藝術展(art exhibition)與藝術博覽會(art fair)的最大分別,在於前者只展不賣,後者則是個交易場。
Art Basel當然是一個赤裸裸的交易場,來自世界各地的畫廊花巨額在那裏租攤位,完全是為了做生意。而因為Art Basel的引力帶來了無數外地收藏家,於是其他商業畫廊、藝術機構也奇招盡出,紛紛把自家最好的作品、展覽,推出市面。當然,這些也是生意。
在這樣的藝圈名利場中,由Intelligence Squared於本月24日舉辦的辯論會,猶如向熱烘烘的人群中潑一盆冷水,「市場是藝術品質量的最佳指標」──這是今年設定的辯題。
正方是佳士得拍賣行戰後及當代藝術拓展部主席Amy Cappellazzo,以及洛杉磯當代藝術博物館館長Jeffrey Deitch。
後者名銜尤其矜貴,因為此君本來是藝術經紀,從2010年開始坐這個位,那時荷李活影星Dennis Hopper剛逝,Deitch弄了個Dennis Hopper作品展作為其處女展覽,劣評如潮,被罵太過追星。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去年他炒了藝術館總策展人Paul Schimmel,導致包括John Baldessari在內的四位董事憤而辭職。人事沒搞好,藝術冇料到,加上藝術館財政拮据,近月洛杉磯當代藝術博物館終於傳出可能被洛杉磯縣立美術館吞併的消息。
辯論當日,Deitch有很大機會就此事被笑到面黃。
反方是英國傳媒人兼藝術家Matthew Collings,以及藝術家兼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藝術學院視覺藝術系教授Rirkrit Tiravanija。
我喜歡Tiravanija的作品。這當然不是因為他有名,而是因為他是一個好人。「重要的不是你看見甚麼,而是人與人之間發生了甚麼。」他這樣說。他的名作是食。1990年,紐約Paula Allen Gallery邀請他辦展覽,結果他推出的展品是「親自下廚招呼觀眾」。去年他有再度引起熱話之作,名為《Soup/No Soup》的作品,在巴黎大皇宮(Grand Palais)中央廣場辦一個長達12小時的宴會,招呼大家飲泰式椰汁雞肉湯(Tom Kha Kai)。若你說他無聊,怕也無可厚非,卻很可愛。單是想像,已油然生起一股親密感。
藝術興旺源於經濟飆升
人物背景在某種意義上已反映了他們對辯題的立場。「市場是藝術品質量的最佳指標」?作為一個讀金庸多過搞金融的人,當然我無法苟同。然而,我也不希望自己武斷、膚淺到怒罵一句「銅臭」,便拍枱離場。
誠如文首所言,無論你願意也罷,不願意也罷,金錢確實與藝術是無法分開的。這不僅是因為老套那句「藝術家都要食飯」。回溯歷史,一地藝術的興旺,往往源於當地經濟飆升。要說新近例子,自可數當代中國;即使是歐洲文藝復興時期,也源於當時意大利,特別是佛羅倫斯的景氣。你是無法一邊叉腰說藝術就是藝術,金錢就是金錢,一方面又去欣賞蒙娜麗莎的,因為蒙娜麗莎本來就是富商Francesco del Giocondo的委約作品。沒有富商,就不會有文藝復興,不會有蒙娜麗莎。
5月香港藝壇之所以活躍,也是因為一個利字。藝術博覽會帶動畫廊業,畫廊業蓬勃對藝術品需求增加,本地藝術家因而獲得更多展覽機會。即使這個藝術家由朝到晚躲在工作室創作,你能說他與市場了不相關嗎?
不能。問題是如何有關。
經典真人真事:一次某藝術家與舊同學返回小學母校。舊同學介紹說:「嘿,他現在已經是一個大藝術家了!」小學老師歪頭不解。大藝術家,怎樣大法?於是同學連忙補充:「他一幅畫要賣十幾萬。」老師恍然大悟:「嘩,好了不起!」
我總是對這個故事百嚼不厭。第一,它反映老師並無一套自己的美學準則。一如一個從來沒有吃過魚蛋河的人,即使你對他說「剛剛吃了成世人最好吃的魚蛋河」,對方也是莫名其妙。但如果他由細食到大,你這麼一提,他便會回應:「有幾好食呀,魚蛋好大粒?河粉夠彈牙?」老師連如何問藝術家作品細節,都茫無頭緒,怎樣欣賞?
第二,它反映金錢的「崇高」(sublime) 。「崇高」本是美學詞彙,那就是當你抬頭望向恢宏的大山時,產生那種莊嚴之感。大山就是大山,論物質不過是泥土、樹木而已,但為甚麼人們看到它還是會「哇」一聲?因為它「崇高」。這種「崇高」是無可名狀的,你無法用數學分析,也無法測量,只能用心意會。金錢,作為一個數字,(不幸地)也可帶來「崇高」感覺。一億元一幅畫,好勁呀!一如大山。但勁乜?你睇都未睇。
作品升值變成金錢遊戲
一件藝術品的價格高低,一如股價,當中既有客觀理性成份,又有炒作與外在環境的因素。 Sarah Thornton名作《Seven Days in the Art World》,便把藝術圈分成拍賣、評論、博覽會、藝術獎、傳媒、藝術家與雙年展七個環節,探討「藝術品何以這樣貴?」的問題。
Andy Warhol的《200 One Dollar Bills》,何以值6,700萬美元?當中很重要的一點, Oscar Wilde已經說了:「The only thing worse than being talked about is not being talked about. 」。
因為關於Andy Warhol的論述多。藝評人討論他、傳媒人炒作他、畫廊從業員煞有介事地推崇他,於是他的大名也不其然「崇高」起來。與此同時,銀碼日益上漲,作品也就更見「崇高」。更見「崇高」,價格就更有條件攀升。這已經是金錢遊戲了。於是像《200 One Dollar Bills》這一類藍籌作品,賣價也就堆得高聳入雲,一如大山。
對,走筆至此,我們已經從Andy Warhol的作品天價,談到金錢對藝術圈的影響,再回到金錢和名聲帶來的「崇高」感,然後又回到那天價上面。或許我們已經粗略明白市場與藝術的關係,但我們還未談過Andy Warhol的藝術本質。我們甚至還未提過Andy Warhol是誰。「市場是藝術品質量的最佳指標」?如果是的話,那不如炒股。我們還要藝術來做甚麼呢?
楊天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