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出了事兒,張晶和老公夏俊峰的生活還是這樣過:早上五點起床,他去集市採購食材,她送兒子上學。回來睡兩小時,兩人推着小三輪車去賣炸串到天黑。一天的收入不多。永遠不可能富裕,但足夠生活,給兒子交學費,還有繪畫課。
最苦的不是擺小攤的生活。苦的是被城管追着跑,抓到了就要罰款,小車要沒收。他們有時跪着求城管,她不覺得丟人,因為好多小攤販都是這樣下跪求饒。
難以想像的勞累生活,張晶現在願意用全部代價換回來。換回夏俊峰的命,換回他的自由,或是換回時光逆流,回到四年前那一天。
那一天,小販夏俊峰被城管當街毆打後,拖上車,拉回辦公室。在三人的痛毆之下,跪在地上的他,摸到身上削香腸的小刀,刺向他們。二人死亡,一人重傷。夏俊峰一審二審被判死刑。
撰文:鞠白玉
攝影:付達達
遙不可及的夢
張晶不服,她始終認為她熟悉的那個人不會無緣無故殺人。正當防衞和故意殺人,這是天壤之別。二審是在兩年前的5月9號,她在看守所裏的臨時法庭,拚命對老公喊道:我不會放棄的!
在那一個月裏她接受了鳳凰衛視的專訪,面容憔悴,眼裏含淚卻平靜克制。她講述了這個家庭的遭遇。一個只接受過中學教育的農家女,一個小販之妻,她的邏輯之清楚,談吐之明理,讓很多觀眾驚嘆。她來京上訪,找律師,照顧孩子和公婆之外的所有力氣都花在為夏俊峰尋求一個公正的判決。此前她從沒用過電腦,在二審判決後的第四天學習使用微博。微博上是一個死刑犯之妻的平凡生活。
從她的微博上人們知道有誰在幫助她,免費為夏俊峰做辯護律師,記者和導演及民眾為死者賠償金捐款。更看到她的兒子夏健強,一個天才少年,自幼畫畫,從五歲到十二歲,未間斷地用各種材質和筆法繪出150餘幅作品。
藝術家和媒體發現了強強的天賦,為其辦畫展,出畫冊。強強去了北京上海,從前遙不可及的夢,他父母親做小攤販拼盡全力也未能完成的夢,以這樣的方式實現了。
張晶在努力讓生活恢復平靜,她必須活着。在有限的幾次和夏俊峰的見面中,他總說:「我不怕死,你照顧好我們的兒子。」現在這個承諾是她全部的精神寄託。
為了更多同樣處境的人
我從沒想過會見到張晶,那個在微博裏用樸素言語感動了千萬人的東北女人,一直深居簡出。大家除了為夏俊峰的案件覆核努力之外,已甚少打擾她們的生活。強強的作品已由一家出版機構發行了精裝畫冊。這次是她陪着兒子來參加作品的售賣。
和兩年前相比,張晶有了好氣色,她不想讓人看到自己是一個倉皇無助的人,她總面帶微笑,穿着得體。至今為止,城管家屬仍不能諒解,她知道那種失去親人的苦痛,她曾數次去登門謝罪,都被打出來。在兩年前的訪談裏,她曾說過真正出問題的不是人,是制度。「是不是我們的行政執法能改一改,別那麼野蠻,哪個小販會願意好好的日子不過了,會拿刀殺人?」
以前別人鼓勵她,總說:你這不是為自己,也為了更多和你們同樣處境的人。
「開始我不理解,我覺得我做的一切只是為了我自己啊。現在我看到確實大家的日子好過一點了, 我現在路過當年擺攤的地方,看到那些小販不再那麼害怕了,城管也不那麼兇惡了。他們不用再下跪也不用再跑。」
我們是賤民嗎
如果有足夠的積蓄,張晶不會和夏俊峰選擇擺攤,「誰不想光鮮體面,誰不想有一個真正的店面呢,可是房租,稅收和各種工商手續,我們實在辦不到。」擺攤的日子裏,她見到強強的老師就躲開,害怕強強在學校受歧視。「但那就意味着我們是賤民嗎,就應該被踩在腳下嗎,那些城管動不動叫我們刁民,推過來踢過去,我想知道他們又比我們高尚到哪兒去呢。」
夏俊峰的死刑判決意味着定性為故意殺人。這個罪名讓她和兒子在沈陽備受壓力,強強在學校受人欺負,他們說:「你爹是殺人犯。」她忍了幾次,終於忍不住,去找人家理論。
「我可以是殺人犯的老婆,但我兒子不能是殺人犯的小孩。我想通情達理地去講這事,結果小孩家長指着強強的鼻子說:『並沒有說錯你啊,以後不讓我的小孩跟你玩!』我爆發了,讓強強立刻進教室。然後指着那人說:『你剛才是用手指在指我的兒子嗎!你敢再這樣試試?』我已經瘋了,一直跟着她罵個不停。回到家裏痛哭一場。一個女人,只要當了媽媽,為了保護兒子,隨時能變成一隻母老虎。」
因為相愛才結婚
家境如此,她也未中斷讓強強繼續在少年宮學習繪畫,孩子敏感的內心和渴望,用一幅幅畫向外界表達着。她相信世上還有別的路,能讓她的孩子不必再走她和夏俊峰這條苦澀酸楚的生存之路。
她活過來了,鄰人甚至因為她的平靜而憤怒:你老公還在獄中,你怎麼越來越漂亮?「難道我應該去死嗎。」面對張晶,人們很難說出任何安慰的話,她完全有理由軟弱,逃避,哭訴,她也可以和夏俊峰離婚,帶着小孩隱姓埋名。「可是那樣誰來救我老公?」
「我知道我還能嫁人,東北女人那麼會持家,就算帶着孩子也不難再嫁,可我為甚麼要拋棄他?我和他不是因為過日子才結婚,是因為相愛才結婚的。」
她承認必須預備面對最壞的結果,「前幾年我的心裏嘴裏都是苦的,現在我好起來了,正是因為承認了,張晶你以後就是一個人了。所謂堅強,那是因為我把我自己全拋棄。」
活着更不容易
強強不知道有那麼多人喜歡他的畫,除了到繪畫班,他媽媽沒有錢給他請私教,有筆有紙他就心滿意足。畫賣出去一些,有三萬五千塊錢存在銀行,法院凍結了帳戶,他知道這些錢是要用來賠償給家屬,他和媽媽還有漫長的路要走。
張晶很會教育孩子,也刻意保護他的才華,不讓別人當面讚揚他的成績。這天下午,強強去了宋莊藝術村,又去了艾未未家,他並不知道他們赫赫有名,只是感覺這些人善良。「那個胖胖的艾爺爺,他到底是做甚麼的呢。」強強問我。張晶希望他能繼續畫畫,「你知道我有甚麼打算?等強強讀了大學,有自己的愛情,和一個女孩相愛相知,我這個媽媽絕不拖累他,我要回到農村老家,過我的田園生活。」
死沒甚麼可怕,活着可能更不容易。這是張晶初到上海時對記者說過的。沒有人能在生存裏有絕對的愉悅,更何況一個拉扯幼子照顧雙親的單身女人。然而張晶未被生命愉悅,卻盡力去愉悅了自己和兒子坎坷的命運。她為了兒子的夢想擎起的一盞小燈,照亮自己也照亮了灰茫茫的人世間。
張晶:
小販夏俊峰之妻,09年夏俊峰因不堪城管毆打,以刀自衞致兩名城管死亡被判死刑。在多位律師努力及網友呼籲下,爭取案件覆核。其子夏健強自幼習畫,自07年至今有150餘幅作品,2011年始,藝術界通過張晶微博發現夏健強才華,為其在上海、武漢等地舉辦畫展,今年他更獲頒「未來大師發現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