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風電影」籌備放映以台灣1999年921大地震為題材的紀錄片《生命》時,當然不會想到四川又剛巧發生地震。吳乙峰2003年才拍成本片,並非災難應變的即時記錄,現在十年後才有緣在科學館看到,也不覺得過時,反因自己也經歷了喪親之痛,更覺接近。
影片一開始就問大家:人生像什麼?然後鏡頭在幽黑的隧道內前進。吳總是在未知中探索,他不斷反省,到底該怎樣拍,才對得起面前的人。拍攝災難,很容易被事件牽着走,馬不停蹄地趕到現場。但吳氏更關心災難對人生的長遠影響,他的團隊在別的攝影機離開後才拍攝,在大眾傳媒退出後才登場,大概是他們感到,那時的災民更需要有人陪伴。吳就是患難中一個素昧平生的陪伴者,他自己也需要時間去認識和瞭解,攝影機令他更自覺負起耐心等待的責任,而不是賦予他隨便拍攝的特權。如果他不願付出這些容許別人療傷的時間,他不會獲得被拍者的信任和尊敬。
他自己也得面對父親因中風而消極厭世的傷痛。他用災區居民的求生意志,來鼓勵父親,父親卻依舊不想活下去,他感到無能為力。對人生有所感觸的人,都有過這種無力感。因為生老病死,是人必定要面對的事實。但是,生命並非只是生老病死,更難得的是因生老病死而牽引出的感情。人間若沒有這種感情而只有生老病死,那就真是徹底悲劇。
一對小姐妹出外打工賺錢,幫忙養家,為了爸媽而工作,沒感到什麼問題,一旦父母喪生,就連工作也感到空虛。在地盤打地基的工人,小女兒遭活埋,只剩下大女兒,他每次遇到不輕易鑽開打碎的石頭,就回家去看看女兒,明天回來,就覺得石頭也變軟了。既然石頭也能變軟,那人心能有多硬?和妻子去日本打工的廚師,失去兩個兒子後。決定回日本重新來過。妻子提議補拍結婚照,他拍照時,攝影師老是提醒他,眼神別那麼兇。這是他刻意而為的嗎?還是過分的自我保護?他聽了,馬上跟自己說,要柔和些。雖然他不常提起喪子的往事,但這種隱藏的傷痛,難道不也在日夜提醒他,對眼前僅存的親人,要更溫柔對待?
片中心靈受到最大打擊的女大學生,常常想用自殺來了結痛苦,又覺得死者背叛了她,死了也不來入夢。導演終於忍不住,教訓她別拿憎恨和報復作為逃避的藉口。在這裏可見導演的率真性情:要他偷拍固然感到尷尬,要他不管對方是否撐得下去,只求聳人的戲劇效果,也是他所不齒。後來他知道女的只是想發洩情緒,並不是真要尋死,才放心了。不然,他就像那些竭力尋求親人遺骸的人一樣,最大的折磨,不是死亡這事實,而是自己放不下心。導演用他的鏡頭來安撫受難者,他秉持的宗旨是「人永遠比紀錄片更重要」,而要讓人安心,也永遠比單純物質上的救助更重要。吳乙峰為地震災難捐出的,不僅是那四年多時間,更是一份信心,相信人性深處始終有力量在苦難打擊前再站起來。而他能做的,就是當人這自信心變弱時,在身邊提醒而已。
(註:本片只影一場。科學館在5月12日放映吳乙峰的《月亮的小孩》,並由他主持講座:紀錄片和生命的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