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人:宋莊司機 老金 藝術,另一種生存

非常人:宋莊司機 老金 藝術,另一種生存

「法國人英國人美國人都跑到宋莊來拍電影,可這電影裏要是沒有我老金,那就不叫拍宋莊。」
中國宋莊小堡村,距北京城四十公里。九十年代初,從圓明園被趕出的藝術家到此扎根,竟不能相信離北京這麼近的地方有這麼窮的村莊。藝術家最初是租住農民的土房,逐漸買下土地建工作室,村民發現那些成功藝術家在這片土地上贏得的是百倍千倍。而這村莊又因為藝術氣息成了國際知名的朝聖之地,他們靠在藝術家工作室做工賺得家用,也可靠裝裱畫框不用再種地營生,大小美術館建起,餐館酒吧林立,20年裏,小堡村不再窮,原住民從前不知何為藝術,但藝術確實在影響着他們的生活,那是一種愛恨交織。

撰文:鞠白玉

不花錢藝術展

小說家徐星和意大利導演安德烈,拍宋莊生態,就從當地的黑車司機老金視角進入。老金是宋莊的土著,生於斯長於斯,本來是農民,有土地,後來做駕校教練,做出租車司機,直到十年前買了一部幾萬元的夏利車,開起了無照黑車。
他當年買車時有這麼個初心:為藝術服務。
當時一些藝術家沒有私家車,出行不便,去城裏辦事,訪親會友,去買顏料或是去夜總會消遣,大小雜事都用老金的車,他對他們熟稔到見面就是家常裏短。他們怎麼來到宋莊,怎麼畫,怎麼經營自己,怎戀愛怎麼生活,老金比誰都清楚。
徐星他們跟着老金拍了整整一年,看他怎麼向藝術家要畫,向評論家要書法,躊躇滿志要辦一個「老金不花錢藝術展」。以前村民常說藝術家是神經病,現在也說老金是神經病。然而老金這樣一個黑車司機,就像是宋莊的無聲錄影機,他的記憶和視野就是最真實的一部生態紀錄片。紅毯上的藝術家,拍賣會上的名作,在老金眼裏,無非是另一種生存。

對於一些譁眾取寵帶有色情意味的行為藝術,老金處變不驚,並會向旁人講解。

名人都不會錯

電影在國外展映,老金紅了,許多人到宋莊都慕名去見老金。他照樣在美術館門前等活兒,只是那部簽滿了藝術家字迹的夏利車已經停在家中留紀念了。
用過他車的人都簽名,有個藝術家叫王功新想簽,他卻阻止了:你不夠名氣。後來他知道王功新是赫赫有名,又主動讓他簽。沒人和老金生氣,他總那麼開心又逗趣。藝術家的好處是對世俗事不那麼認真。就連被譽為「中國當代藝術教父」的批評家栗憲庭,也專給老金提了字。是老金提着一筐桔子去找他要墨寶,他忙亂之中應要求將「藝無止境」寫成了「藝如止境」。老栗發現寫錯了,讓老金拿回重寫,老金卻另有打算:你寫錯的這一幅,單單我有,所以才有價值。「名人永遠都不會錯」,老金這樣說。

老金一直勸說這位藝術家送給自己一幅作品,立志開辦一場「不花錢藝術展」。

收藏的規矩

我去宋莊找老金,他請我到家裏喝茶。他剛蓋了大宅院,出租一半,另一半用來起居生活。門外寫着「老金文博館」,伊靈題詞。伊靈在圓明園時期就被稱為「村長」,是個交遊廣闊的藝術家。
院子裏停着老金那輛寫滿了字的車。牆上掛着幾十幅書法作品,走進廳堂和卧室,到處是油畫。認真看落款,確實有不少有名的藝術家。「這些畫我沒花一分錢。我也不會賣掉,那些人是白送我的,我怎麼可能去換錢。但有一天我吃不上飯了,我賣的話,他們會原諒我。」老金很懂收藏的規矩。
有的是藝術家畫失敗了,就乾脆送他了,也有他軟磨硬泡得來的。他跟一個馬上要搬家的藝術家這樣說:「你送給我一張畫,以後我辦展,最起碼你的作品能和那麼多有名藝術家的作品放在一起展。」

藝術家不一定高尚

老金家的大門從來關不上,一些新來的藝術家來找他,「老金,我想找個模特,你去找」;「我們要做行為藝術,你給找個策劃人」。
老金幫那些不願意出頭露面的藝術家到夜總會去找一個小姐來當裸模,也當真為那些行為藝術家去談場地,找材料。他儼然一個大管家,處理雜事得心應手。他沒有收取過費用,甚至有些囊中羞澀的藝術家打車,他就免了車費。村民覺得他有病,游手好閒每天和外來戶廝混在一起。
老金去大小藝術家的工作室都輕車熟路,他也去一些剛落腳的藝術家家中,看看畫,問:「你覺得自己能行嗎?」
老金看透了這個村莊的生存法則,虛無縹緲的夢想也成為在此生存的藉口,一切怪戾和瘋狂,只要以藝術的名義就會變得平常。他雖和很多藝術家熟絡,但心裏也有對個人的判斷:「我還是喜歡做事情的人。一個人成功,我看就三點,一,要沉穩;二,要踏實;三,人品要好。有的人說是來搞藝術,瞎搞,在村子裏胡鬧幾年就回老家,那樣的人成不了事。」
老金認為看着許多人成功或落敗,有一套經驗法則,「可是他們不聽我的,就是不聽我的。」
他知道哪個知名藝術家有情人,也知道哪些常找流鶯過夜,他只談事情不提名字,保守緘默法則。「他們當年很苦,現在有錢了,和別的暴富有錢人是一樣的,不會因為是藝術家就高尚到哪去。」

老金車上最初只有幾個簽名,但已將自己和其他黑車司機區分開來。

沒他們就沒我老金

各大媒體都過來採訪老金,他倒學着低調,「怕別人瞎寫」。他最擔心的是自己黑車司機的身份。一年前一個藝術家託老金送自己的父親去火車站,車被扣了,老金怪藝術家,讓他賠錢。藝術家不願意,這個口頭官司纏磨了很久,後來送老金一幅畫了事。「你可記住了,這不是送我的,這是賠我的。」
村裏人和藝術家的關係很曖昧,儘管他們知道如今土地的升值是藝術家的入駐所帶來,但眼見寸土寸金,心猶不甘。「公平地說,咱應該對藝術家好點對嗎?」老金對鄰居說,「沒他們就沒我老金的今天。」
老金的土地已經出讓,做為宋莊產業的一個小股東,幾年也沒拿到錢,「錢都讓當官的貪了。」他靠出租屋和開黑車可以養家,又能收藏藝術,已經感到滿足。「我這輩子算是和藝術扯上關係了,只能和藝術家打交道,脫離不開。」
老金看成功的藝術家可以賣畫賺得豪車豪宅,自己也開始畫。他拿出習作本給我看,「等活兒的時候我就畫素描。」他慷慨地送我一幅,鑲金描銀似的佛教畫,「我的收藏不賣,但自己的畫是早晚要賣的。」

我總得活啊

老金五十歲,開車的生涯佔了一半年歲,他本是地道的農民,卻因這裏住着近萬名功成名就或初來乍到的藝術家,他成了這個藝術群落裏的見證人。
又問他對那些成名的藝術家怎麼看,他倒收起一貫的玩笑樣,正色道:「那是他們應得的,我指的可是那些真正賣命努力的藝術家。有人樂意出上千萬買畫,自有他們的道理。」
紀錄片《五加五》在海外熱映,我問老金為何從不出席首映,他快速回應道:「我哪有那個時間?我忙死了!每天要開車,還要畫畫,我總得活啊。」

老金覺得車上的簽名足以證明他在宋莊的影響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