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綃紅︰<br>破相 - 邵綃紅

邵綃紅︰
破相 - 邵綃紅

一陣軍樂,吸引了孩子們,大家奔出花園。霞飛路上人群圍觀。安南巡捕手提花燈、兔子燈,頭頂青蛙燈、烏龜燈……隨着軍樂東行。忽然阿媽來喊廚子,「快回去!大少爺叫你陪徐先生去醫院」。有生急忙放下肩頭的小紅。原來,徐訏也跑出來看熱鬧,忘記戴眼鏡,一頭撞上弄堂口建築工地圍着的竹籬尖,眼皮出了好多血。他那時借住邵家,正在醞釀小說《風蕭蕭》的初稿。那是一九四一年新年。
戰火殘酷地在中原蔓延,上海人依然苟安孤島,法租界燈紅酒綠,市場繁榮。孤島還是異國人擇居地:天天夜裏,邁爾西愛路的法國總會門口,英國人、美國人、法國人……穿着高雅的外國人熙熙攘攘;霞飛路有爿餐館吃得到俄羅斯貴族後裔做的地道羅宋大餐;南京路猶太人開的照相館拍的照相像油畫……中國人陰曆過年氣氛還是很濃。早半個月佩玉就着手準備,大年夜是重頭戲,一幅神像蓋滿了頂天花的大書架。在老房子,過年要掛好多幅神像;逃難的慌忙中,佩玉挑了洵美嗣父邵頤偕兩位夫人的這一幅,作為列祖列宗的代表。老太爺身着帶馬蹄袖的五彩團花大袍,胸前掛着一串朝珠,帽頂上有顆大寶石。坐在他兩旁的夫人穿戴一樣,鳳冠霞帔,珠光寶氣,是正室李夫人和繼室史夫人。和往年一樣,年夜飯前祭祖。斟酒三巡,供上米飯,洵美又一次三跪九叩首,拔出香爐裏的棒香,插進神像前供桌上的香爐,全家人再次跪拜。那兩支大紅燭一直要燃到正月半。天天要上香敬茶叩首,直到供上元宵,送祖宗歸天。洵美是長房長孫,神像由他保管。過年至親登門,進門第一件事,就是到老祖宗神像前跪拜,求得祖宗在天之靈保佑。孩子們排着隊朝長輩叩頭,領取拜年鈿;阿媽端上銀果盤,蓋碗茶青果噴香,銀碗盞裏冰糖蓮子湯;一房房少奶、姑太太把給阿媽的喜封丟在銀果盤上;家傳的核桃仁棗糕,吃了還要帶走;坐下來麻將搓到吃夜飯,一連幾天。這年頭佩玉手頭一直拮据,但排場還得照常,她拿出兩副包金的象牙筷。
第二年過年親眷沒敢走動,年前孤島淪陷了。大的幾個孩子都在弄堂隔壁的世界小學上學,這屋子以前是李石曾的藏書樓。他和蔡元培、吳稚輝合辦的「世界社」以前就設在那裏,牌子掛在後門,福開森路上。一九三三年英國大文豪蕭伯納來上海,中國筆會接待。邵洵美作為筆會最年輕的理事,在宋慶齡宅第門口迎接蕭老;宋府那頓素宴,是洵美安排,作為筆會會計,他埋單。筆會舉行的討論會就在「世界社」舉行,出席的除文學界人士之外,還有著名的京劇演員梅蘭芳和上海名媛唐瑛等等。洵美買了京劇臉譜和花旦戲裝贈送蕭伯納夫婦。李石曾他們留法,他們辦的世界小學外文開英法兩門。淪陷了,加了日文課,那沉悶的中國老先生兩個學期都在教第一冊。東洋人來了,西洋人走了。貼隔壁的英國人蝴蝶博士一家無聲無息離去,搬來了日本軍官一家。夜夜燈火管制,佩玉趕緊縫製紅黑兩面的防空窗簾和燈罩。糧食緊張,買來的米不是發黴夾雜玉米粒,就是夾雜石子、砂屑;佩玉一遍遍洗,一遍遍篩,篩了又挑,挑了再篩。那時佩玉又生下第六個孩子,是個女兒,女兒太多了,取名「小多」。八口之家加上廚子、保姆、奶媽,開門七件事,一樣不能少。押在當鋪裏的首飾又要過期,但是哪有這麼大一筆錢去贖回?夫妻倆對視半響,佩玉想:「少了這裝飾,又何損我的顏色!開口向人借錢才難堪呢」!她咽了口氣:「讓押頭店吃沒了吧」。這只鑽石別針她是很珍惜的。
日本人為了統治上海人,竟對滿清遺老遺少感興趣,有個人稱「盛老三」的在日本人那裏得到了發財機會,上海的鴉片生意歸他一個人經營。人們以為他是盛宣懷的三公子,其實佩玉的三叔早已過世,他是個遠房親眷。洵美的五弟邵式軍一躍而為汪偽蘇浙皖統稅局局長,他的兄弟和舅子也都簇擁在側。佩玉說,「像是來了個瘟神,瘟病到處傳播」。當了漢奸,有財有勢,做漢奸風行一時。日本人並沒有漏掉邵洵美,派人來游說,洵美推說有病拒之。怕他們再來糾纏,夫妻倆深夜商量對策——往日享福,而今過着苦日子,但是媚日之事我們不幹,這種不義之財不羨。佩玉情願受窮,她說:「人只一世,名節第一」。洵美和她同心同德,下決心拒絕誘惑。
上海淪陷期間家裏出了兩件大事。
老太爺病故了。這位台灣巡撫、上海道台邵友濂的二公子邵恒, 可以說一生只有過一個正式的職稱——聖芳濟中學的校董。作為郵傳部大臣盛宣懷最疼愛的四女兒的夫婿,岳父大人曾委他一個輪船招商局的肥差,他卻半個月不去上班,氣得盛宣懷將他除職。他在社會上倒是很吃得開,朋友眾多。他英語流利,和金陵大學前校長、郵傳部顧問美國人J. C. Ferguson福開森是好友。這個典型的紈絝子弟,抽大煙,十分消瘦,一張長長的臉,模樣就像葉淺予筆下漫畫裏的「王先生」。他嗜賭如命,是賭場裏的常客。他還跟親友豪賭,拿地契作賭注。在他的手裏,邵府的家產耗去了大半。人們盛傳:他是上海灘最有名的有紳士派頭的賭客,輸得再多,也面不改色。照說,洵美是長房長孫,家產有他一半,他盡可以限制生父恣意揮霍。可是洵美是個不愛虛榮愛學問的人。他不願意跟其他富家子弟那樣,一生碌碌無為,只知將祖宗傳下來的錢一個個花光,不想去運用天賜予的手腳用以求生。況且洵美是個孝子,始終尊重他的生父,對父親的要求從不違拗,認為父親在世一日,他就有權利支配家產。直到分家之後,父親有難,他還是毫無怨言的出手幫助。如今父親去世,自己雖然手頭已經不寬,他依舊按傳統習俗置辦喪事。服喪期間,朋友來訪,他下跪叩拜。有朋友為洵美重古人之儀作文感嘆。
第二樁,四弟小喜突然暴斃。洵美獲訊如遭晴天霹靂!瘦弱之軀的小喜,高度近視,從小與人無爭,怎麼會遭此橫禍?洵美十分難過。然而,他是個漢奸,他追隨五弟小月——邵式軍。邵式軍是偽蘇浙皖稅務局長,招搖於市的大漢奸。洵美強忍心頭之痛說:「當了漢奸,我就不認他是我的弟弟」。自從聽得噩耗,到陸續傳來各種死因的謎團,洵美難解緊鎖的眉頭,心煩意亂。聽說小喜為治眼疾,吃的中藥裏有毒的青蛙;聽說他吃的藥化驗出來有毒藥「士的寧」;又聽說,他只是一個小漢奸,有人本來是要毒死邵式軍,他卻做了「替死鬼」;又傳來鄰居之說:發生事故的前一天,他曾經跟幾個人有過激烈爭執,那麼,或許是漢奸內部窩裏鬥……一向手足情深的洵美再也想不到自己的弟弟會當漢奸!邵式軍還到處吹噓,大名鼎鼎的文學家邵洵美是他的哥哥,洵美聽到臉都氣得發青。邵式軍來拉洵美下水,洵美一口拒絕,「道不同,不相為謀」。邵洵美不愛金錢愛人格。後來洵美說:「要是有人對小月行刺,我也不會傷心」。小喜出殯,大房沒人去吊孝。
老四出事之後,邵式軍自然心驚肉跳。據說,那一年他做三十大壽,家裏賓客盈門。花園裏擺滿酒席,搭了戲台,京劇堂會從《跳加官》演到《龍鳳呈祥》,氣派十足。然而,屋裏屋外戒備森嚴。大門二門加強警衛,樓梯四周裝上了鐵柵欄,上下樓梯口都安了鐵柵門,有帶槍的保鏢,虎視眈眈地監視着拜壽的賓客。一派恐慌替代了壽慶的氣氛。
沉悶的日子,洵美深居簡出,以書為伴。天天窩在家裏,倒是跟孩子們親近多了,給他們講偵探故事,朗誦莎士比亞名劇……忽一天,洵美生了場怪病。悶熱的「秋老虎」施虐,傍晚在花園裏乘涼,孩子們一旁打鬧,他無法看書,一時興來,打拳給孩子們看,索性脫下濕透的綢短衫來顯身手。不一會夕陽西下,刮來一陣風,他打了個寒顫,穿衣進屋。夜裏發高燒,第二天周身不適,左邊臉面麻木,嘴向右歪。五六天內老了二三十歲,頭髮成片脫落。急得佩玉慌了手腳,送醫院看過,又請老中醫診治。聽老人家的話,殺了鱔魚取血塗抹,腥臭難聞;於是洗淨了改用金鈎子吊嘴角。七手八腳,搞得洵美受不了,拒絕一切治療,倒是慢慢好了。一場病落下了後遺症:集中思想時右眼會一眨一眨,連帶右邊的嘴角一牽一牽。那是一九四二年。
洵美原來面容俊美端正,沒有一絲瑕疵。畫家、攝影家、雕塑家看了他,就會抑制不住地要動手為他造像。不料上天也會生嫉,讓他在他二十九歲那年破相。一九三四年,他正在悉心主編《人言周刊》。那是一本「說人話。不說鬼話」的刊物。那時的他,為國家的安危民族的獨立焦心,一年裏寫的時評政論五十多篇。當時蔣介石在提倡「新生活運動」。但他認為「新生活運動」不符合當前的需要,不能起救國的作用。「中國民族到現在這種衰靡的情狀,絕不是一朝間的頹廢;它是歷史的,是根深蒂固的。」陳立夫剛好寫了一部《唯生論》,洵美覺得書的精髓與自己的想法頗為契合。陳立夫同意洵美的設想,二人商定,來一個「新秩序運動」更為有效。陳立夫那時在杭州,任浙江省教育廳廳長,約好洵美到杭州討論起草這項運動的細則。那年十二月洵美興致勃勃動身,帶了很多資料,孫斯鳴陪同。他讓司機坐在後面,自己駕車。他一面和孫斯鳴說着話,沿着滬杭公路疾馳。不料,快到杭州,在黃灣附近,汽車出了毛病,有隻輪子的螺絲鬆了,飛了出去。三隻輪子的汽車失去控制,滑離公路跌進田裏。汽車一翻一滾,前面的擋風玻璃震碎,砸向孫斯鳴的眼鏡玻璃,正好戳進洵美的左頰。傷口流血不止。洵美急中生智,翻出行李包裏一盒外國貨的牙粉,血才止住。經此車禍,「新秩序運動」也就胎死腹中。若不然,公然膽敢反對蔣委員長,罪名不小。此行落下面頰上一個小疤。佩玉為洵美的創口着實擔心,天天橫看豎看。洵美卻裝着騎士風度,笑言:「好像外國人比劍,被對方擊中,留一個疤。」佩玉只得付之一笑。
洵美不是個喜歡遊山玩水的人,卻有時會跟朋友結伴出遊。旅行對於他,只是虛有其名。杭州,他去過二、三十次,但是連九溪十八澗都沒去過。不論到杭州還是蘇州,他一進客棧,便幾乎足不出戶。他到旅遊勝地並不是去觀賞風景,而是借車外的山水田野激起興致,從大自然汲取靈感啟示,引發他的文思。所以一到目的地,他便迫不及待地躲進客房去寫文章。每次旅行他總要帶上十幾本書,稿紙筆墨備齊。同行的人都取笑他:要寫作何必受車馬之累到客地來寫。他卻反過來取笑那班喜歡旅行的朋友:離家幾百千里,從一個山頭走到另一個山頭,回來便把一處處的名勝,參考了前人的遊記、當地的誌書,加些描摹,再加些讚嘆的詞句,寫上幾千字的文章。這種勇氣或傻態,幾乎有些不近人情。可是一九三五年的九月,他居然正正式式旅遊了一次。
這次他約了十幾個朋友遊黃山。包括郎靜山、仲長、劉旭滄等。洵美真的遊山觀景。他拒絕乘坐轎子,堅持一步步登山。雖然累得渾身痛,但真正的領略了黃山的壯麗、雄渾和氣勢。他滿頭大汗,氣喘吁吁,登上鯽魚背。環顧四周,極目遠眺,見群山都在他的腳下。他摸出一支煙,俯視一個個雲繞霧漫的山頭,體味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自豪,情不自禁地脫口吟出:
一步登上黃山巔,
黃山吐霧我吐煙;
我比黃山高七尺,
黃山比我早成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