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味蘋果︰翟暖暉六七往事 - 許禮平

品味蘋果︰翟暖暉六七往事 - 許禮平

翟公(暖暉)逝矣。六七暴動中虎鬥龍爭的英雄俠客,又弱了一個。
六七暴動,當時人都感到像霧又像花,後生一輩更莫明所以。尚幸近年學界相關著述陸續問世,如張家偉兄的《六七暴動》、余汝信兄的《香港,一九六七》諸書,對了解此役,甚有助力。
而當日暴動參與者暨鎮壓者,筆者雙方均有老友,但故老凋零,尚在人間者越來越少。去歲胡棣周卒,一月初翟公(暖暉)亡,倖存之「少年犯」楊宇杰兄早逾花甲,血濺花園道的蕭滋八十有七、許雲程八十有三,總指揮祁烽丈也九十有三了,嘗駐守沙頭角與民兵槍戰之督察莊福添兄也早逾古稀。劉知幾《史通》謂「秦人不死,驗苻生之厚誣;蜀老猶存,知諸葛之多枉。」但人之云亡,又無「口述」紀錄,這又何以傳世?因之本文願載其「碎屑」。
當年六七暴動,輿論戰在所難免,那時左派報紙,文、大、新是正牌黨報,另有晶、商、新夜、田豐、新午諸小左報,港府策略上不便抓捕正牌共黨的大公費彝民、文匯金堯如、新晚羅承勛,而是拿A貨小左報開刀。於是八月八日半夜三更將田豐、新夜、新午諸負責人一體查拿。這裏頭最無辜辜的是翟公暖暉。
翟暖暉(1919—2013),廣東番禺人。當年主要業務是搞宏豐圖書公司,編印教科書,而他的岳丈大人錢遂初開辦的南昌印務公司,翟公是持牌人,名為經理,實則不理。南昌大小事務,統由香港商報李少雄打理。
翟公夫婦均持恆學校畢業,與持恆同學藍真老友,藍公係正牌共黨,三聯書店老闆,統領左派出版界。暴動之初,左翼各系統紛紛成立鬥委會,翟應藍公之邀,出任鬥委會委員,全稱「港九各界同胞反對港英迫害鬥爭委員會」。這個所謂鬥委會其組織結構相當於後來的國慶籌委會,都是掛名的畀面派對而已。真正搞鬥爭的則在幕後!
胡棣周嘗語筆者,反英抗暴,黃永勝(廣州軍區司令)在廣州領導,祁烽(新華社副社長)在澳門指揮。胡言未必準確,或真是胡說。而鬥委會諸君,則未必想鬥,例如中華總商會鬥委高卓雄離港走避,王寬誠丈雖堅守香港,奈何太座怕怕,攜子遠飛瑞士。更有甚者,出版界鬥委會主席中華書局老總吳叔同干脆「投奔自由」飛去台灣。樂天派翟公大近視,或看不清形勢嚴峻,繼續留港,結果出事。金聖嘆說過:「殺頭至痛也;籍沒,至慘也。聖嘆以無意得之,不亦異乎?」翟公庶幾近之。
一九六七年八月八日下午三四點鐘,翟公帶同家人去深水灣游水,玩得很高興,回家已很疲累,晚飯後不久酣睡。但凌晨四五點鐘,門鈴大響,翟夫人出觀,謂:警察。翟高呼:開門!即開盡所有電燈,照得燈火通明,然後靜坐沙化恭候。一隊員警進來,其一為老差骨,五十歲左右,一西人警察,個子不高,鼻高,藍眼睛,面黃。幾個精壯警察拿着長槍把守各重要位置,如大門口、電話旁、廳角。
老差骨到翟公面前鞠躬,出示證件,自稱警察。翟大近視,入房取眼鏡出來審視。差人奉命搜查,翟房中有五桶櫃,五格盡開,西警入房,先從最底的搜起,由下而上,逐一搜查。底層放內衣褲,西警雙掌輕按,感覺衣褲下是否有異物。搜第二、三層櫃桶時雙手發抖,翟公見狀,還安撫西警,勸他慢慢來,不用急。最上有鎖那層放的是貴重物品,翟太太的金銀珠寶在焉。西警在這一櫃桶中搜出三樣東西:一、翟夫人記事小本子,六十四開本東亞銀行送的。夫人很細心,幾時吃藥,幾時來經期,一一記錄。二、翟公電話小本子,記錄親友電話。三、建築公司工程收據一張。
西警要帶走這三項,說是作為證物。翟公本覺無所謂,但後來一想,電話本子上有各親友電話,有許多中學校長電話,那時馬臨教授審校高中化學,也記有馬的電話,會不會影響他們呢?翟公即擬奪回電話本,差人不肯,翟公見沒法取回,只好說拿去也可以,但一定要寫收條。西警愕然,與老差骨說,這是證物,差人不能寫收條。翟說,沒有收條怎知你們拿了甚麼東西。正僵持不下,女公子惠洸本來趴在枱面看熱鬧,霍地站起來入房撕拍紙簿,寫三張收條,連原子筆啪聲放在枱面,要西警簽收。西警無奈,果然乖乖簽收。翟大喜,覺得女兒長大了,很懂事。翟把收條交與太太。西警工作完畢,輪到老差骨上場。
老差骨叫翟公坐下,取出紙筆落案。問姓名,答:翟暖暉。復問,你在南昌做甚麼?翟一愕,南昌只有董事長李少雄打理,翟根本不管事,專心搞宏豐。老差骨大聲喝道:你是南昌老闆,南昌做甚麼也不知?翟當堂撞火,但無謂吵鬧,承認是南昌經理。老差骨即說:以下說話,可以作呈堂證供,你可以不答。復問《商報》是否你印,《新午報》、《香港夜報》、《田豐日報》是否你印?我奉命拘捕你。翟公說後來差人在法庭說謊,謂拘捕時說明你觸犯某某條例,其實當時差人也手忙腳亂,忘記了說。
落案間,有一華警擬入惠洸房間,惠洸答應國慶節表演刀舞,剛在大華國貨公司買了道具用的大刀,放在衣櫃頂,如果差人搜到,豈不變成「藏有攻擊性武器」?翟公喝令惠洸、惠華姐妹看着差人,不許亂搜。兩位小朋友在房門口各站一邊盯着,尚幸差人在房中打個轉便出來。
翟公入房更換衣服,出來時見到其他鄰居張望,也沒有甚麼感覺。翟行先,差人尾隨,沒上手銬。家人都很冷靜,比送喪還靜。翟出電梯口,見有二車,一前一後,車頭向外,一警陪翟公坐第一輛,車上已有司機,正開動引擎,一會兒又不動了。翟問為甚麼不開車,警答不知,取煙,也給翟一支,二人吞雲吐霧,很靜。翟隨便說句,這事也不知要弄到甚麼時候,差人沉默,久久才長嘆一聲。過了許久才開車。事後始悉,原來拘捕翟公過程順利,按鈴開門,沒有阻滯。若拒不開門,即用鐵筆強撬,所以警方帶來的鐵筆留在翟宅,但走時匆忙間遺漏,到發覺始折回提取,當再按鈴時,翟夫人以為第二批又來了,虛驚一場。
翟公被送去軍器廠街警察總部,登上二樓,探頭一望,大叫:「乜咁齊人?」原來李少雄、胡棣周、田豐肥佬潘懷偉都在,話音未完,警員大罵:「不准嘈,以為這裏係鬥委會呀?」翟靜坐一邊。一會兒,有警員問,邊個姓翟,翟公起立道:「我!」警員上下打量道:「睇吓呢個老嘢捱得幾多拳?」恐嚇翟公。現場有一華探與胡棣周熟識,拿着大煙斗,與胡調侃。一眾散仔警察拉了幾位報人以為立了大功,輕鬆玩耍。翟公見氣氛緩和,遂取出好彩煙,警察即喝罵,不許食煙。翟說不知道,放低煙,取張凳與幾位老友共坐,又被年輕便裝差人大罵。
好了,傳出起解,有一白人出現,白恤衫藍斜褲,十足漢華學生,一眾報人上手銬。大煙斗探長問同僚,你們想不想「招呼」(毆打)他,眾差人應:「唔喇」(唔長音,即免了),所以翟公等人幸未被「招呼」(毆打)。一解解去七號差館(西區警署),房間較大,約四五百呎,圍着鐵枝,門係鐵閘,五六張床。因拉人係秘密行動,由總部解七號館,差人交接,談了許久,各人犯要「繳械」,手錶、煙,全身摸透,除衫褲。有警員要除翟公眼鏡,翟堅不肯,說看不見路會撞死,警察也不堅持。眾犯魚貫入倉,第一個警察呼喝「瞓低」。枕頭木製的,很硬,很不舒服,翟站起來,又被喝「瞓低」。第二個警察一臉怒氣的過來罵道:「你班暴動鬼搞到冇啖好食,睇你哋點衰法。」一副潮州怒漢模樣,猛搖鐵枝,狂拉鐵閘,大呼,怎麼開不了的,伙記,拿鎖匙來,「招呼」他們。翟公嚇到七魂不見三魄,真是精神虐待。第三個警察來,稍和氣些,語帶溫馨的說,換套衣服吧,我也是平民。現在受命出動,與你們無怨無仇。胡棣周見他和氣,遂說:阿叔,可唔可以要杯水。答曰:無水,制水嘛。一直無水飲,無飯食。眾人喊餓,警察去催飯,翟取得一袋拳頭大小的蝦仁炒蛋飯,雖吃得好滋味,但沒有水,難以下嚥。下午有人來影相,打手指模,落案。當時以打字機打英文文件,非常匆忙,常打錯字,打完再打,可見告得很急,拉了先算,再羅織罪名。翟公在七號差館,徹夜難眠。第二天上庭。庭上很亂,太多案件也。
翟公可謂「罪大惡極」,罪名達二十一條之多,但他老人家只記得主要有三條:一、觸犯警察條例……二、協助與教唆刊登虛假消息。三、協助與教唆煽動虛假消息。
五個報人合共九十九條罪。五個人這麼多罪,真是罄竹難書,讀許久才讀完。輪到翟公,法官大人讀完冗長的二十一條罪,問翟認不認罪。翟當然不認罪。其他人也不認罪,遂押後再審,一眾報人解入域多利。胡棣周叫大家不用請律師,自己答辯。庭上審翟,翟也就自己答辯。翟說其實當時已「一嚿雲」,不知說甚麼,忽然靈機一觸,說:「我一九四七年來港,(繙譯之後),到現在二十年,我將最寶貴的青春花在這小島上……。魯迅先生說,俗人應避雅人。」法官問繙譯,你說的很深,我也不明白。第三次審《田豐日報》時,翟已很疲勞,隨便亂噏,忽然念毛詩:「勝似閒庭信步。」繙譯走過來問翟,你叫我怎樣繙譯,翟說,你就當我在監房游來游去。後來左報大字標題報道審判,以翟公吟誦毛詩:「勝似閒庭信步。」而傳誦一時。翟公後來出版詩集也命名為《閒庭信步詩詞》,去歲蒙他老人家題字惠賜乙套,珍而藏之。
第二次出庭,調整一輪,結果確定。每一宗案,每一條罪,判徒刑三年。印《新午報》三年,印《香港夜報》三年,印《田豐日報》三年,合共九年。幸好同期執行,實為三年。法官問:你同意嗎?翟可以不同意嗎?有人嚇翟夫人:大姐,你要有思想準備,老翟可能安坐九年?其實坐牢也有折扣優惠,一年坐八個月,三年折實坐二十四個月,即兩年。
《香港夜報》胡棣周判六年,兩張報紙,每張三年。胡不應揹《新午報》社長,胡不是總編,總編是麥煒明。告《新午報》的罪名也是協助與教唆煽動。報紙社長可不能亂當的。
金堯如是當年共黨在香港新聞戰線的領導,筆者嘗請教翟公,金公當時有甚麼指示。翟一聽有點光火,說金堯如玩胡棣周,胡博上位。第一日出庭,在七號差館,大家已經「懵懵哋」,沒甚麼表示。法官大人到,Court,起立,大家沒有抗議。第二次出庭,開審那天,金堯如通過監房的人叫胡棣周起身抗議,胡告訴翟,翟不高興,第一日沒抗議,現在才抗議?好像做戲。這回Court,幾個人,四男一女,不起身,舉高拳頭抗議,高呼:「抗議港英無理迫害!」(翟公覺得很無謂)。開庭那天,休庭時,《香港商報》體育記者沈啟林到犯人欄面前丟小紙條,胡棣周去撿,警員立搶,並即時拘捕沈啟林,控以「藐視法庭」,判刑兩年。有一庭警也看不過眼說,上面做戲,下面又做戲。沈在獄中跟翟公他們說,金堯如是要通知大家抗議。開審那天,中國外交部已提出抗議。而當日《香港商報》大字標題刊出外交部抗議的消息,遠遠也看得清楚。翟公還記得鄧子慎一早到法庭,佔據記者席頭一個位,開審時,全庭爆滿,連法官出來的門口也站人,鄧子慎朝着翟公等幾位被告打開報紙,故意讓他們看到外交部抗議的消息。
判決後,大夥旋押解入赤柱踎監,當中也有可記之事。翟公說:田豐潘懷偉曾參加新四軍,對馬匹深有研究,但肥佬潘從來不入馬場,卻自稱叻過董驃,專研究兩隻腳的騎師,專貼冷馬。八九月份,馬季開始,警察知道他係馬經專家,備受優待。首場賽馬,潘擬個冷馬奉獻,有警員贏了,遂奉若神明。警員最初提供報紙,後來乾脆供給收音機。
有一日幾位老友共坐聊天,潘懷偉說兩年流流長,我們要找些好吃的,大家當然同意。有錢能使鬼推磨,通過翟公太座同鄉兄弟,每個月聯絡施沙展(潮州人),這位沙展神通廣大,監房每個倉都有自己用的私家鎖匙,施沙展兼營白粉,美食更易話為,統由施沙展搞掂。翟公諸君被人戲稱四大家族。有一回四個人預先坐在一起,下午釘倉後開大食會,有拔蘭地,打邊爐,用火酒打邊爐,真夠折墮。
翟公係煙鏟,獄中派泰山煙,不合翟公口味,翟夫人供給紅雙喜。翟一取煙,幾個囚犯爭着點火獻殷勤,他們有打火機但無煙仔,看着翟吃,羨慕得不得了。個個人定睛望着翟雲煙供養,吃罷丟煙頭落地,幾個囚犯有似餓狼般撲過來爭奪。翟公覺得獨食難肥,應有福同享,以後有煙就分送各人。
一九六七年十一月一日監頭巡監。十一點鐘,車間九十多人,預先約定齊齊要求加飯,加衣,由許雲程兄(普寧人)做代表遞紙與監頭,要求改善衣食。工場中有六個班,其中一班國民黨人,係一九五六年雙十暴動時被捕關在一起,五個班派代表遞紙,監頭看完丟地,被噓。遂撿拾起來細看,答覆說無法改善。
監頭丟紙後,抗議聲、歌聲、打面盆聲、拍打衣車聲,波浪式震撼赤柱。獄警立採緊急措施,本來做完工派隊出工場,這天卻要分批回倉,五人一組,輪到翟公,見兩面獄警排着凶神惡煞,翟很小心,雙眼平視直出,行入倉,釘倉。忽聽一陣嘈吵。在洞孔見對面房兩個獄警手拿長棍,拚命打一個人,被打者跪地用手格。想釘倉,獄警不讓釘,一直到打到趴倒地下,不能起身,才釘倉門。後來真正住對面的囚犯入倉,見地上一大灘血,即退出,要求轉倉,很久才有擔架抬走躺在地上的不知是傷者還是死者。翟公窺望間,忽然倉門打開,一極似鐵甲威龍之穿盔甲獄警拿着棍大喝。翟說覺得很嘈,望一望而已,「鐵甲威龍」大聲喝道:「唔准裝!」獄方原將左仔與黑社會混在一起關押,這一役之後,改為左仔集中在第五倉,每天放風五分至十分鐘。
翟公還記得入倉第一餐飯,六個人一桌。有人問甚麼地方人,答番禺,甚麼單位,不明白,入四大吧。立送一糖一煙,說阿公送的,月頭拿到還阿公。當年入冊潮州人統歸潮州幫,其他人則歸不同的堂口(黑社會)。
葉遐庵贈羅翼群詩有謂:「棋罷更何分黑白,時平誰復論英雄」。遐庵是惜乎海晏河清世人之不論英雄。而我,卻記下了當日英雄的凡近。在此,借用一句,「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許禮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