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數一下,被認為精神有問題的人,有三個,最近還多了一個。他們並沒有住在精神病院,因為我經常看見他們。為什麼不住在精神病院,我不知道,是病院也住滿了人麼?也難怪,我居住的是全城最舊的地區,最多僭建,僭建可不是權貴的專利。樓齡有半世紀,沒有電梯,住的大多低收入,不少是新移民、印裔、巴裔。早幾年其中一棟因為下層裝修,把幾根支柱拆去,整棟樓轟隆一聲塌下了,死了一些人。如今一片空地,在兩座樓之間,像沒有痊癒的傷口。我當下收到少年舊友的長途電話:喂喂,我在電視看到了,真恐怖!這種鬼地方,你怎麼還沒搬走!他的問候,變成了責備。當年他何嘗不是住在這鬼地方?不過他幸運,老頭子在九七前樓價飛漲的日子把樓賣了,以樓換樓,買了樓花,又再轉賣,輾轉成了小富,連人生觀也改變了。喂喂,你不是也死了麼?死不去的,我答:怎麼搬?我們再說不下去。有些話,知道彼此分歧,是不能說的,譬如宗教信仰、政治立場。我發覺,還有居住的地方。然後我收到P的電話。
P是我的女友,我們青梅竹馬長大,如果我們有什麼長遠的計劃,那就是儲一點錢,找一個比較安樂的小窩。可近年樓價持續高漲,計劃是遙遙無期,即使加倍努力工作。兩星期前,我們在公園散步,一個中年男人霍地從椅上站起來,破口大罵,把她嚇了一跳。我見怪不怪,這男人平日在街上不是大聲喝罵,就是自言自語。我說不要怕,又不會打人的。怎麼肯定呢?她答;拖着我急急離開。我們去看電影吧,我們許久沒看電影了,看《寒戰》,你不是喜歡梁家輝麼?她細聲的答:看過了。我轉頭看那男人,衣着很斯文,他一定受過很大的刺激。
另一個,是女的,經常看見她坐在我家樓下報攤的旁邊,安靜得多,衣衫襤褸,我以為她是討飯的,一次把手上的三文治遞給她,她也不接,目光呆滯地看着前面。別管她,報販阿嬸告訴我,她以前在超市收集紙皮,後來地盤被人搶了,就變成這樣子。第三個,早些時經常看見他坐在快餐店,總是抱來一堆雜誌、報紙,死命地翻揭,然後扔下就走了,不久又抱來一堆,時而大力拍枱。最初員工也不理他,只把報刊收起來,都是新的。後來大概經理擔心會滋擾其他人,請他離開。於是他開始在街上流連。
我最近參加罷工,沒見P兩個星期了。她反對我罷工,認定我會把工丟了。總不能永遠啞忍,永遠任人魚肉,這是原則問題,我說。她就坐在我對面,一直在把玩着手機。她是銀行的小職員,看來多麼光鮮漂亮。我們還是分手吧,我說。什麼?她問,也沒有抬頭。我們,暫時分手吧。神經病!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