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上放着一大堆獎座,本地的新聞獎,差不多都囊括過了,還有芝加哥的、紐約的,Peabody Award靜靜待在角落,全都是努力和質素的肯定。他抱着入學堂的心情,從下而上的欣賞着,記下獎座上的節目名稱,待有空拿來重溫。以前聽說,能進入這個部門,得過五關斬六將,練就一身新聞武功,才有資格拍出屬於七百萬人的新聞專題。部門出缺,他以為自己經驗能力雙全,向主管申請了調動,很快獲得允許。他沾沾自喜,其實明眼人都明白,他未夠資格,只是真的缺人而已。
那天,他從旁邊的部門搬到這個部門,沒有升職加薪,自我感覺良好。在桌子上放了個相框,終於有個安穩的位置,以前爭分奪秒,很少能靜靜坐下來,轉到深度報道,應該能養養勞損了的腸胃。那天同事們還請他到茶樓飲茶洗塵,真的嗎?印象中進來新聞部後都要邊做邊吃,現在不必捱飯盒,更重要是希望對出品有更多話事權。他已經厭倦了在每天的編採會議後,一邊採訪一邊想辦法迎合上級的指引。更厭倦為了少許新聞原則要違抗命令,和主任、編輯們吵吵鬧鬧。聽說這邊海闊天空,記者更有發揮,不必再做走卒,全因這部門兩個長壽節目,一硬一軟,備受尊重;工序也複雜,難以介入。
眨眼間,他已經站在錄影廠內。記得入行不久那年,七一大遊行後,前輩做了一個很精彩的專題,他身為低級記者偷偷進了錄影廠,先睹為快。20分鐘沒有旁白的專題,把那時候香港人的鬱結,裏裏外外說得通透。他記得當時看得眼眶通紅,能夠和這個節目扯上半點關係,無限光榮。眨眼間,他已經粉墨登場,成為這個節目的主持人,倒吸了錄影廠一口涼氣,就做了一年多,鏡頭前揮灑尚算自如,鏡頭後工作越見吃力。聽說以前每個節目製作期有整整七、八個星期,裁員後縮減到四星期,有時三星期。有經驗實力的製作人相繼離開,像他這些新鮮人,製作長節目功力未夠,有時頗欠紮實,硬着頭皮完成任務,工作仍算愉快,誰料到冷空氣不期而至。
六四快要20年了,相關的專題和他無關,由資深的同事負責,聽說只在香港拍,也做得特別軟性。星期日節目播完,他看儍了眼。關於1989年那場壯烈犧牲的運動,這麼訪問了幾個香港家庭和老師就完了?雖然他一直隔岸觀火,但作為局內人,他不得不感到失望。其他收費電視和香港電台,相繼走訪北京、台灣、美國,畢竟一個20周年是件大事,新聞人應該有自覺,這種時刻絕不能放過。局內有一種價值觀認為:事過境遷,沒有必要再花資源在塵封的歷史上,抱擁這種價值的是極少數,卻是決定性的少數。會議上宣告,資源緊縮,變相冷處理,倒也沒遇到太大反抗,每個局內人都以為是個別一次例外,就湊合着吧。
在香港說自我審查,幸好仍然是禁忌,總有人在思疑,但無人能證實發生過。一旦記者開展了專題,很少能叫停,即使老闆有「看法」,可能在後期的稿子調整少許路線,總以記者的判斷為依歸。在這部門工作就有這一種「力」,源自對記者工作的尊重,所以對政府的質疑監督,還是頗有作用。只是很少人想到,在專題開展前,就被按下不表,又會如何?有一件小事,令他耿耿於懷。
2010亞運前夕,廣州有點低氣壓,廣州人被所謂「推普廢粵」害得神經緊張,他以往曾駐守廣州,早已觀察到語言存廢在官民之間形成政治矛盾,頃刻不安感正值高峯,是極好的新聞題材,他趕快做了一個採訪建議,並且得到上級認同。他在申請採訪資源時,同時安排好採訪對象、拍攝日程,但竟然在最後關頭收到壞消息:上級認為推普廢粵符合國情,疆人藏人也要學習普通話,粵人沒有特權維護粵語,採訪計劃不獲通過。對於這個決定,他難以置信,也明白到發揮空間已經被某種少數的價值觀限制,這種價值觀不但會決定未來的節目內容,更會透過被壟斷的收視,影響主流價值觀。不久,他就離開了。
兩年多後,他還是記掛着這個節目,聽說是一貫的人來人往,內容倒沒甚麼大變化,應該是他當年太敏感了,過度憂慮了一點。這晚他約了還在那個部門的舊同事晚飯敍舊,舊同事有點傷感,說節目被臨時抽起了,原因未明。在行內人眼中,這是絕對難以置信的審查動作,可能毀了這個老牌節目的聲譽。可是他沒有太震撼,或許在這個部門一路走來的人,都能預見這種結果。
作者:柳俊江(mailto:[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