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的玄機無時無處不在,孩子在娘肚子裏,甚至還沒孕育,名字就早早起好了,大號小名,都要細斟細酌,一點不能含糊,起了甚麼幾乎應驗甚麼,關係一生之命勢,以前我不全信,近些年才漸漸開竅,《康熙字典》收四萬七千多字,何以你就選定了這四萬分之一二為名為號呢?
以前只知有詩讖,詩讖小者隱昭個人之星途命勢;大者預示國家之興盛衰亡。章淵《稿簡贅筆》載唐代名妓薛濤事極靈驗:「濤八九歲知聲律,其父一日坐庭中,指井梧而示之曰:『庭除一古桐,聳榦入雲中』。令濤續之,應聲曰:『枝迎南北鳥,葉送往來風』。父愀然久之。嗟嘆不已!及長,薛濤果入青樓迎來送往。」
清代袁枚《隨園詩話》載宋徽宗趙佶詠金靈芝句:「定知金帝來為主;不待春天便發生」。金國的鐵騎果真在這一年蕭殺的晚冬之際攻陷北宋首都東京汴梁。運耶?命耶?究是事物發展之必然,規律?還是偶然不幸而言中?抑或是冥冥之中自有主宰?世間之事未有鬼神默相為助,更非巫筮雜流之輩,徒托玄談所能欺世盜名者。然吾儕浮生入世之人,仍須謹言訥行,惟奉趨吉避邪為座右律銘,舉凡著書立論,操觚前須格外當心,不可恣性率意。即一時清興,偶擬一書齋堂號,亦要慎思竭慮,方可屏杜齋名讖禍,以免默釀其殃,隳人梁棟。
一九七○年代,吳玉如先生觀弟子山水畫家張鴻千經年運勢蹇促,鴻千適逢六次赴日機會,最後關頭悉被他人頂替,難免意下不快,吳先生開導說:「給你改個名吧,今後遇事當少有人從中作梗,『鴻』字,易為洪水的『洪』,鴻翮羽毛縱然萬千,吹一口氣繽紛四散,更與你的張姓大不相和,張字偏旁從弓,張弓射鴻,豈有好運,凡張姓起名對活物,多有凶隙隱伏。『洪』字不同,洪水來了,誰能擋得住?!」洪千即允師命,吳先生一高興,賞其行草唐人詩一幀「直掛雲帆濟滄海」,洪千從此一路順風,擘山渲水,喜作瀑布水口,腕下波瀾飆起,一派大水,砰崖轉石,其勢果不可擋。元代倪雲林楷體筆意陳少梅納續其神韻,尤是少梅結字,間架結構波磔點劃之精嚴典麗有出於雲林之外者,行家贊詡出藍,絕非過譽之論。少梅殁後已逾半個世紀,南北書家臨寫倪陳小楷,剴然搔到癢處的亦非張洪千先生莫屬,畫亦似之。
書畫家的名字一旦升為社會認知的符號,若乖若和,易見靈驗,和則祥乖則戾,北方某書家取奉謙虛而實應名讖,書作名款「半知」,壯歲之年身罹半癱。
袁二公子克文,屬「寒雲」款字幅,我從來不忍心收藏,望之悵然,哀其早捐館舍。一九二七年,袁克文登報鬻字,廣告聲明:「不佞此後將廢去『寒雲』名號。因被這『寒雲』叫得一寒寒了十餘年,此次署名用『克文』,在丁卯九月以後,無論何種書件均不再用『寒雲』二字矣」。然未幾年,復用「寒雲」,只是易為草體之「寒雲」,雲字故意寫成雲朵狀,形似「四十二」,這下更要命,不單是寒意陣陣逼人了,陽壽終於四十二歲。
我有個書法家朋友黃國慶客氣,前兩年要拜我做老師,其於書法一藝的恩師是天津書協主席唐雲來,唐先生三年前頃見國慶小楷,取法乎上,鍾繇筆意朗朗可尋,欣然納入門下,不及年餘,吸收其為書協會員。如此一來,黃國慶是乃福建、天津之雙編會員,融滙南北書道精粹,潛心修煉,假以時日或當更上層樓。然查以「國慶」為名,全國戶籍可達數百萬,配以黃姓尤不雅馴,買賣人家雇夥計都不喜要姓黃姓關姓裴的。黃姓人家起名只可對植物不可對事物。最是卑姓人家倘欲芳名其女,會意指事,察其締構,名煥「雪蓮」,才使不卑不誣,妙在可與生長在歐西阿爾卑斯山上的雪蓮產生聯想。王姓勉強可叫「王國慶」,但萬萬不可叫「王國君」,君不管是哪個君,都要命,這姓名在古代沒有比這更犯忌的了,金榜不會題名,名擺着是在咒皇上呢!這番算不得道理的道理總算黃國慶還能聽進一二。他是賣字的寫家,靠此討生活委實不易,起個講究好聽順當的名字大利於生意,不妨落款落「大慶」,也好轉轉運,跟他挺般配,大慶是福建人,長得身高馬大一米八五,南人北相有福,鄉梓的地望「福安」也好,福壽安康,大吉!
我的老朋友當代著名花鳥畫家霍春陽先生的大名他老爸給他起得妙,妙在與「霍」姓乃絕配,春陽春陽,哪個豔麗過春天的太陽,一切都「霍然開朗」起來,這個「霍」,依常規必用「豁」字,此處易之為「霍」,無病。「霍」字的第一要義是:「鳥疾飛的聲音,引申為迅速貌」。這兩年霍春陽反倒踏實地躲在書齋畫室,悶頭讀書畫畫,讀書有何心得我不知道,畫是越賣越貴,畫價飛漲,喊出了八萬元一平尺的天價,那些不大不小的資本家都被這「霍霍」磨刀聲嚇得不輕。
我兄何家英先生大名倘以常理度之或不如世英國英偉英甚麼英的來得氣派非凡。其實不然,何家英三字深藏玄機。兄已大貴不忌道破。十多年前,我一夕興忽來,寫成一篇文言文的家英畫評《一任清風送白雲》,洋洋數千字,得家英睿賞者,不過開篇數語:「何為家英?家法卓英也,家法者,開自家法成天下宗者也。家英之諱名或有數存乎其間矣,世人仰觀家英之畫,當知名實相符」。此文我曾請范曾先生裁鑒,大師以為借何姓創意,妙在只可一敍獨贊何家英。范公早歲曾倩一印人將「大家風範」拆鐫為兩方圖章,陰文為「大家風」,陽文為先生尊姓「范」,可謂文思諧妙,與「何為家英」?雅具異曲同工之趣。
壬辰歲尾,我在《天津日報》,「滿庭芳」專欄轉載文章〈讀書要出聲〉,文友兼藏友的方家羅文華先生好心囑我用毛筆寫這五字做刊頭。好幾個朋友起哄說好,紛紛索書,即興書草,着實令我過了一把癮。黃國慶看着難免技癢,寫了四言橫幅:「讀書便佳」。頗具引申發展了林語堂式「生活的藝術」之功能,林先生說過:「在我看來,快樂問題大半是消化問題。我很想直說快樂問題大抵即是大便問題」。此亦符合美國人尊崇之基督精神,據說一位美國大學校長對每年的新生演講總要說:「我要你們記住兩件事:讀《聖經》和使大便通暢」。一個人大便通暢,就覺快樂。
「讀書便佳」這件字幅,怎麼掛?掛在書齋還是廁所?我是不會懸之於素壁的,我怕讀書就要上廁所上了還要讀書,而讀書的好處不止是排便通暢。黃先生不妨直截了當書三字「讀書好」或「讀好書」!料無不妥。倘若掉掉書袋,揮毫寫下:「多讀詩書命亦佳」。豈不更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