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濕濕的巴黎醒過來了,新鮮的日光投射到她那檸檬色的街道上」,喬伊斯在《尤利西斯》中寫下這句話時,還未長住巴黎。一九○二年,喬伊斯橫跨英吉利海峽,到巴黎來了一趟。冥冥中他住進了高乃依街五號的一個小旅館,與奧迪翁劇院一街之隔,離二十年後出版《尤利西斯》的莎士比亞書店僅百米之遙。
一九○一年,十四歲的西爾薇亞.碧奇(Sylvia Beach)跟隨父親到過巴黎,她愛上了這個城市。一九一七年,再來巴黎,從此常住。碧奇結識了在奧迪翁劇院街開書店的艾德麗安.莫里耶,在她幫助下,碧奇在左岸拉丁區的杜比堂街開了一家專營英文書籍的小書店,取名「莎士比亞」,主要業務其實是「租書」,一些愛讀書的人,在書店立個賬號,交點押金,便可隨意在書店裏借書讀。而碧奇則四處採購圖書,擺在書店裏供人租閱。
在海明威筆下,「西爾薇亞有一張充滿生氣,輪廓分明的臉,褐色的眼睛像小動物那樣靈活,像年輕的姑娘那樣歡快。波浪式的褐色頭髮從她漂亮的額角往後梳,……她和氣愉快,關心人,喜歡說笑話,也愛閑聊。」當然,海明威也沒忘了注意「她的腿很美」。海明威第一次去書店,身上沒帶押金錢,但看着書眼饞,碧奇說,不要緊,以後有錢再付,填張卡,想借甚麼書只管拿。兩人素不相識,但碧奇就這樣信任人。海明威讀俄國文學始自此處。碧奇的書店實際上是這批新銳作家的精神食糧供應點兒。這些人齊聚巴黎,後來以「迷惘的一代」著稱,成就了二十世紀的西方現代文學。
喬伊斯一九二○年七月到巴黎。這次他在巴黎安了家。他剛到巴黎沒幾天,就受邀去奈伊鎮詩人斯皮爾家做客。那天,恰巧碧奇也去了。碧奇讀過喬伊斯已發表過的全部作品,她斷定喬伊斯是一位極具創造性的獨特天才。所以那天在聚會中,她怯生生地走到喬伊斯身旁,問他「您就是大名鼎鼎的喬伊斯先生嗎?」兩人就此相識。第二天喬伊斯來店裏找碧奇,請她幫忙找個教英語的活兒餬口,順便借了本書。那些日子,喬伊斯拖兒帶女,一派潦倒。惟獨談到文學時,便擺出一副上帝的樣子。有位女士問他,「您說誰是當代最偉大的作者」,老喬眨眨眼,回一句「除了我本人,還真再想不出有誰」。碧奇叫他「憂鬱的耶穌」。
二一年初,紐約開庭審理「防止腐化協會訴《尤利西斯》淫穢案」,判《尤利西斯》屬淫穢作品,禁止出版發行。消息傳到巴黎,喬伊斯沮喪極了,到書店去找碧奇,唉聲嘆氣,說《尤利西斯》再不能見天日。碧奇靈光一閃,問他,您能賞光讓莎士比亞書店出它嗎?喬伊斯大喜,就此兩人結成出版史上一段奇緣。
書是在第戎印的。那地方專產刺激人的玩意兒,芥末醬、盧梭思想,如今又加上了《尤利西斯》。承印商「達杭爺」極敬業,為了找喬伊斯想要的「希臘藍」,竟一直找到德國,終於找到與希臘國旗上的藍色一模一樣的紙。這藍本是象徵愛琴海的,其實荷馬在《奧德修斯》中提到海的顏色時,多用「酒色的大海」,在奧德修斯(尤利西斯)的海洋歷險中,海水從來沒藍過。終於,二二年二月二日,喬伊斯四十歲生日那天,《尤利西斯》的樣本到了他的手上。封面印的出版社地址仍是杜比堂街八號,不過那時書店已搬到奧迪翁劇院街十二號。
那時節,這間小小的書店真是群賢畢至,海明威、龐德、安德森、菲茨杰拉爾德、懷爾德、帕索斯、瓦雷裏、紀德、尚松。……這名單簡直拉不完。當時在巴黎主持一片現代藝術天地的格特魯德.斯泰因也「屈尊」前往。只是這位「女皇」聽不得喬伊斯的名字,碧奇印了《尤利西斯》之後,斯泰因便再不登門,還把自己的「圖書之友」會員身份轉走。碧奇卻不買賬,說「不敢高攀」,一股子「平民的驕傲」。
對莎士比亞書店最仗義的是海明威。這條硬漢卻生就一副柔腸,不僅充當碧奇的「保護人」,還肯花錢買書,照顧書店生意。巴黎解放時,海明威帶幾個美國大兵進城就直奔莎士比亞書店,大呼小叫「西爾薇亞,西爾薇亞」,碧奇下得樓來,海明威一把抱起她轉圈。然後又問,有甚麼忙要幫,碧奇說,對面樓上有幾個德國狙擊手,煩人,你給我收拾了。海明威放下碧奇,招呼弟兄們抄傢伙上樓,呯呯嗙嗙一陣槍響,片刻過後海明威又下來了,說下一個目標是「解放利茲飯店酒窖」,告別碧奇駕起吉普絕塵而去。
一九四八年,新澤西州的喬治.惠特曼到了巴黎。不久,在塞納河邊、小橋橋頭柴場街開了一家英文書店,取名「颶風」。此時,莎士比亞書店已關門八年了。一九六二年,碧奇逝世,惠特曼先生此前已獲得她的允許,使用莎士比亞書店的名稱。六四年,颶風書店改名莎士比亞書店,終於一點薪火相傳。
我初到巴黎時常去莎士比亞書店「蹭書看」。頭一次去書店,見店堂中央放一書桌,一位老人在書桌後忙,他身材不高,消瘦硬朗,看到我們進來,用中文說了句「你好」,我以為他會中文,他忙解釋說就學過幾句問候語。老人臉上線條瘦硬,褐色的眼珠,透着聰慧,下巴微翹,稀稀疏疏有些鬍子。我總覺得在哪裏見過這張臉,後來才想起有幾分像托洛茨基的相片。後來再去店裏,每次進門點個頭,和惠特曼先生算是有了「點頭交」。
一個暮春的下午我們又去書店,攀着那具搖搖晃晃的樓梯上了二樓。這裏本常來,但今天感覺有點不同,屋中央放了張桌子,還鋪着淨潔的桌布,桌上放着一瓶香檳,幾隻杯子。沿街的窗戶大開,河風入室,一屋清涼。這時,惠特曼先生從裏面出來,熱情招呼我們,隨手拿起香檳,給我們滿上,有點激動地說,今天他還完了銀行貸款,從今以後,這裏是他的產業了。這份產業除了樓下店面,還有樓上三層居室,老人殷勤地邀我們逐層參觀。我們正為他舉杯相慶,聖母院鐘聲恰起。風裹疏鐘入室,似要陪我們為老人浮一大白。
後來忙於生計,很少去書店,也未再去看望惠特曼先生。二○○二年初夏,光滬伉儷來巴黎,正趕上巴黎音樂節。城中處處音樂,真應了海明威那句名言「一場流動的盛宴」,只是品嚐盛宴的是耳朵。我們走到莎士比亞書店,見門口有幾位老人正撫琴高歌。他們說來自加利福尼亞,唱的卻是《蘇珊娜》:「我來自阿拉巴馬,帶着心愛的五弦琴,我要到路易斯安那,為了尋找我愛人。」光滬一時興起,也攘臂頓足,唱將起來。透過敞開的店門,我未見到惠特曼先生的身影,想他恐已退休,不再在店中忙了。二○一一年,九十八歲高齡的老先生在這裏的三樓上無疾而終。
惠特曼先生,我與您偶遇在神秘的瞬間,我飲下您滿斟的香檳,也飲下您的喜悅;您乘鶴遠行,我未能酹酒於您的靈前。讓我獻上濟慈的詩行為您祈福,這冊詩集購自您的手中:
低語的夜晚,安恬地品嚐世間
真正的歡樂,直到那偉大的聲音
和顏悅色地召喚我們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