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人:龔琳娜 我知道要怎樣唱歌

非常人:龔琳娜 我知道要怎樣唱歌

龔琳娜想唱就唱,說着話也要唱兩句,一唱起來,她就通透,陶醉,嫵媚。即便在她家中的小客廳,只需老鑼在旁撫琴,她頭一揚,眼波流盼,就似進入了大型音樂廳,像是對着千萬人在唱。又像是只給自己唱。
撰文:鞠白玉 攝影:羅洋

心裏有團火

一進門,是中式的室內便鞋,我挑了一雙千層底的,黑色老布衲的鞋面。走進去,中式的桌椅,櫃子,桌面上放的是德國出產的箏樂器。
他彈奏,她唱,唱的是李清照的詞,李白的詩。唱了千百遍了,每遍她仍是動容,眼裏泛着淚,一曲唱畢,撫着臉,臉是紅的燙的。輕吁一聲。他望着她笑,和平時的笑無異。
只有唱《忐忑》時才是那眼角眉稍齊齊翻飛,「眼珠轉得跟酸棗兒似的。」王菲這麼說。兩年前這首神曲紅遍全國,許多明星都跟着模仿,他倆自己也上網看,看誰唱得好。「這曲子就是一種探索,不用唱得像,只是想讓人們知道,你也能這樣唱。」
她自己都不知道能這麼唱。五歲登台,七歲全國巡迴演出,十六歲就得了數十個聲樂獎,學了二十餘年的民族唱法,可她是中國千千萬萬個民族歌手裏的一個,聲不甜,貌不揚,唱着和別人一樣的那幾首民族歌。她心裏有團火,甚麼也澆不熄。
「那時我滿臉都是暗瘡,上火,長痘,別人不知道為甚麼,我知道,那是火啊!我心裏想着,我一定要找到一個能征服我的男人,一起燃燒起來。」

一中一西,一唱一彈,音樂讓龔琳娜與老鑼再沒有任何界限。

2010年龔琳娜在春晚上唱出《忐忑》一曲,沒有實際歌詞,全首歌只是她唱出不同的聲音,被網民評為「神曲」。

受不了城市

當時內地歌唱比賽行賄成風,晚會假唱氾濫,她找不到出口,心裏憋着一口氣。民歌界的坦途那是給美貌圓滑的人走的,她這樣倔強,倔到連假唱都覺得侮辱了自己。有人嫁了富豪,笑言一步到位,她又不解:那學唱歌幹甚麼?她想真唱,沒人給她樂隊,去哪兒演出都是放着磁帶對口型。她感覺自己在這兒呆不下去了。
直到2002年遇上德國人Robert Zollitsch。他是柏林音樂學院畢業拿着「DAAD國家獎學金」,專到上海研究中國音樂的狂熱分子,曾是蒙古歌手烏日娜的丈夫。「她的性格和今天一樣,那熱情,開朗,能把你點燃。我被這一點吸引了。」老鑼穿着中裝,熟練地泡着工夫茶,說幾句話就要笑望她,一切心領神會似的。「反正他不是這個圈裏人,我跟他講甚麼都不怕。這些年在這個行業裏,我學會了假面做人,不敢亂說不敢亂笑。現在我終於能說話了。」
「但我跟他說的最多的是,我絕不離開中國,我是唱民歌的,我出國能幹嘛?你娶我就得在中國呆着。」龔琳娜強調,「不是別人想的那樣──我和他在一起不是為了出國。」
可是他們很快回到德國了。「他和我說,如果有一天我離開你,不會因為愛上別的人,一定是我受不了城市了。」
老鑼受不了都市。儘管1993年他在上海成立過樂隊,但他不覺得非在城市裏才和音樂相關。他要讓龔琳娜去接地氣,去他出生的小鎮,山林裏,可以摸到樹,泥土,可以扯開嗓子嘯歌。

忘記了框架

他「折磨」她。她用過去的方式一開唱,他就大聲說:這不行!那種民族唱法半世紀來的婉轉激昂,那種姿態手勢和眼波,在他看來都是做作。她崩潰了,覺得被拆了骨頭扒了皮。而且憑甚麼?她是正統的學院派,她在唱自己國家的歌,為甚麼他來干涉?
他讓她即興地唱,舒服地唱,想怎樣就怎樣。他讓她別忘了學到的技巧但去忘了那些框架,他讓她忘了「成功」,記得「快樂」。所以她不去和別人在一條窄路上追尋那些成功了。她們住的地方在德國拜仁的森林邊上,她在小木屋裏做飯,起居,生兒,光着腳踩在森林的泥土上,「有一股氣從腳底上來,好像一下子通了。我知道要怎樣唱歌了。」
可是她的根仍然在中國音樂裏。國人皆要現代,她要往回溯源。現在她能唱自己的了。她的音樂家丈夫總在說:「你說你內心想說的話,不能有任何隱瞞和掩飾。唱歌也一樣。」甚麼才算是中國音樂?老鑼說在國際樂壇上,中國音樂並無足輕重,常有藏歌苗歌,但也只被當成世界音樂看。少數民族有音樂,那麼漢人的音樂呢?漢人有詩有詞,有五音有韻律,所以高曉松在電視節目裏說漢人的音樂落後時,老鑼氣憤極了,「怎能這樣說話?太不負責了,只是你沒有去發現你自己國家的音樂而已。」
《忐忑》是在德國那種心境下寫出的,她自有異鄉人的忐忑,又心裏揣着火。她的過去被拆解得分崩離析又重新組建,她如同一個新人般去和世界言和。老鑼創造此曲也是為了挑戰她的聲音極限,看這個受二十年正統中國聲樂訓練的女人,究竟能唱成多迂迴婉轉。「這歌像是專為了為難我的。」

龔琳娜總愛為新歌創作新造型,唱《大笨蛋》便在扇上寫「笨蛋」。

覺得幸福嗎?

「你知道我有多愛唱歌嗎?我在國外一遇到中國人,就恨不得拉住他,你坐下,我要給你唱一整天!」終於等到2010年的湖南春晚上唱《忐忑》,一闋神曲,她能重回故國。「可我不想總是唱這首。我們有創造力,能出新歌,為甚麼唱老的?」老鑼和她成立了「聲音行動」,為的是追尋中國聲樂之根。也有藝術院校的民樂老師對學生說:「千萬不要學龔琳娜的樣子。」正規的學院派覺得她太奇怪了,太能糟蹋了。她在貴州選撥「大白嗓」合唱團成員,皆是來自山區的原生態歌手,帶着團去德國的世界音樂界演出,和交響樂團合作。她真正的快樂來源於分享,從十年前起,她把「成功」忘在腦後。
「你們,目前覺得幸福嗎?」她冷不防一問。「幸福是有鑰匙的。」但她沒具體說鑰匙是甚麼。
當年她和老鑼結婚時,她媽媽說:我不信你們能幸福。她大哭一場,跟他走了。
她太珍惜現在。當年她特立獨行不容於現世,她出走時並未知今後事,她丟掉了束縛找回了靈魂,當然不全然是運氣,起碼她沒放棄過音樂。她遇上老鑼,這個德國人和她一起致力於中國新藝術音樂 ,有如開宗立派,她信任他。到今天,她站在哪兒都能盡情嘯歌,回哪兒生活都能和家人一起自在。她認為沒有比這更好的命運了。

另一「神曲」《法海,你不懂愛》,造型靈
感來自《白蛇傳》。

龔琳娜:

1975年生於貴陽,畢業於中國音樂學院民族聲樂系,99年獲全國青年歌手大獎賽銀獎,02年赴德研究中國戲曲等不同聲樂,08年以專輯《走生命的路》打進歐洲世界音樂排行榜,2010年以《忐忑》通過網絡視頻走紅全國。

老鑼(Robert Zollitsch):

德國作曲家,畢業於柏林音樂學院,1993年上海音樂學院留學,開始研究、創作中國音樂。擔任龔琳娜的製作人,為其創作五十多首作品,並創作大量民樂室內樂和民族管弦樂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