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志清編著的《張愛玲給我的信件》,當然是看張的重要資料,不但以前許多關於她作品想不透的問題豁然開朗,也提供了不少生活和為人的寫照。筆下數十年如一日的平淡,比和宋淇伉儷的通訊更甚,迷戀她上海時期百媚千嬌的讀者難免媽媽叉叉,嫌文字濃度密度遠不及黃金代表作,但我覺得能夠在大風大浪中保持清寡如水,未嘗不是一項成就。何況,再珠光寶氣的艷婦也有落裝的時候,要是每一行字都填滿蝴蝶標本的精妙比喻,停不了表演《第一爐香》的切冷牛舌頭,蚊子血和硃砂痣此起彼落,才教人受不了哩。
夏先生的按語珍貴得很,有種解鈴還須繫鈴人況味,否則猜測信中誰是誰就夠頭痛。偶爾的糊塗也充滿趣味,譬如第三十二封,指張一九六七年在紐約小住兩個月目的是人工流產,並且言之鑿鑿「根據鄺文美一九七六年三月二十五日的信」,就令我啞然失笑。《小團圓》前言宋以朗裁剪宋太太舊箋,引了一句「Stephen沒聽見過你在紐約打胎的事」,可並沒有註明何年何月呀,夏先生明明看過司馬新的《張愛玲與賴雅》,還親切地稱它為《張賴》,怎會不記得書裏第六章寫才女一九五六年三月在麥道偉文藝營邂逅未來第二任丈夫,在同年八月共諧連理之前,曾經徇經手人要求拿掉腹中塊肉?我印象特別深刻,因為讀到的時候大受刺激,雖然司馬先生引的是賴雅日記,資料百分百可靠,感情上卻選擇半信半疑,直到後來自傳體小說《小團圓》面世,突如其來的一幕血淋淋墮胎寫得比3D更身歷其境,這才肯告訴自己「原來真有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