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職業是語文教師,呂叔湘先生的大小著述都是必讀書冊,是以從網上舊書店花幾百塊錢搶回呂先生簽名的《筆記文選讀》,便自我解嘲地安慰自己,這只是理所當然。以前知道的呂先生是語言學家,是語法學家,老實說,這一類的書真是不易親近,直到讀了錢定平先生悼念呂翁的那篇《哲人書香緣》後,才瞭解老夫子謹嚴背後的滿腹詩情。此後便立意多收羅先生的雜著譯作,也想一飽眼福。
第一本入手的是三聯書店的《未晚齋雜覽》,這大約是這一系列裏最薄的一種罷,少到只有七篇文章,不到五萬字,都是讀書隨筆,疏疏散散,真趣盎然,書卷氣濃得貼心,是純正的英式隨筆。稍後幾年,網路二手書的交易漸漸熱鬧起來,尋書搜書於是更容易了,雖然少了一點冷攤負手對閒書的情致。在一家網店裏買來一冊上海譯文出版社八三年的《呂叔湘譯文集》,五百多頁的厚度,封面古板,內裏卻是珠玉。其實裏面也沒有收錄什麼大家巨製,大都是三十年代美國報刊上的小名家的小作品,最知名的大概是威廉.薩洛揚的一個短篇集子《我叫阿拉木》,說不上有多獨特,都市或鄉村裏平凡人的平凡故事,但呂先生洗練的筆墨卻總藏着雋永的詩意。他的譯筆是化得開收得攏的,沒有嚼不爛的洋骨頭,卻也絕非用豬油煎的牛排;既讓讀者感受得到是譯文,可又是妥貼適口,覺不出突兀崚嶒。這大約便是譯著之化境。
後來讀到三聯重印的人類學名著《文明與野蠻》,呂先生的妙筆移譯,同樣是靈動非凡,難怪當年知堂讚賞有加,有時候亂想,如果由呂先生再來重譯已經很好讀的列維.斯特勞斯《憂鬱的熱帶》,不知又是怎樣的一番驚喜。
偶然的機緣,在網上認識了俞曉群先生,讀到他一篇飽含敬意的《那22封關於〈讀書〉的來信》,裏面說到給呂先生印全集的往事,還力勸我應該買一套,說是花了大力氣。全集磅礡厚重,先不敢碰,想嘗鼎知味,於是想辦法買來一冊全集的第十九卷《書信選編.無盡的思念.呂叔湘生平事略》,果然是用心做的書,裝幀,版式,用紙都有考量,這一大冊書裏最有意思的果然是那22封寫給《讀書》雜誌沈昌文先生的信,他是義務校對,自稱是「得了錯字敏感症」,每期雜誌的錯字誤字一條條列出來,這仔細認真的背後是深厚的學養做支撐;當然,更好玩兒的則是那些書林掌故了,隨手寫來,毫不做作,便是耐讀的逸品。
當然沒有想到我能這麼順利地買到呂先生的簽名本。而且是中華書局一九六二年一版三印的《筆記文選讀》,簽贈給「幼琴先生」的,薄薄一百零幾頁的小冊子,樸素,堅實。最值得一說的,是呂先生的選文標準,「筆記作者不刻意為文,只是遇到可寫,隨筆寫去,是『質勝』之文,風格較為樸質而自然。」「或寫人情,或述物理,或記一時之諧謔,或敘一地之風土,多半是和實際人生直接打交道的文字,似乎也有幾分統一性。隨筆之文也似乎本來以此類為正體。」三言兩語便抓住了古典文學裡筆記文的最擅長處,或者也是最不易拈出的一點。
翻着這一堆大大小小的書冊,不禁悲哀地胡思亂想,以後還能讀到這類文武昆亂不擋的學人著述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