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美文學批評的術語有"conceit"一詞。辭典的解說是「詩歌中的奇想或誇大的比喻或措詞」。可拿英國「玄學派」詩人John Donne(1572-1631)作品為例。他的"Song"開頭兩句:"Go and catch a falling star / Get with child a mandrake root"。
這兩句詩文不好繙譯,或可意傳。"Falling star"是流星。流星破空而來,怎能摘下?這端的是妙想天開了。Mandrake是一種生長於地中海的植物,據說既可催眠又可催情,其根莖部份看似男人叉開的雙腿。既然如此,世上不可能有懷了孕的mandrake root的了。這兩句詩簡直癡人說夢。
詩學上的誇張手法,一旦以脫胎換骨的形式為「推銷學」專家挪用,倒也自成天地。一九六一年我初到美國當「留學生」,往後的十多二十年,一打開電視,就得坦然接受美國廣告文化的薰陶。那時香煙還沒有流為社會「公害」,雲絲頓系出名門,廣告也多,但見甚麼"Winston tastes good / Like a cigarette should"這種公然污染英文文法的調子一浪接一浪的佔據公共空間。"Like a cigarette should"是一個conceited的句子。正規英文的說法應該是"as a cigarette should"。但為了宣傳效應,「教壞學童」的惡果也懶得管了。"Like"是「喜歡」。"As"是「就像」。廣告的重點是要你「喜歡」雲絲頓,因此"like"是亮點。
出現在廣告中的conceit不限於文字。有一個圖文並茂推銷威士忌的電視畫面至今過目難忘。我看到螢光幕上出現兩輛迎面開來的Rolls-Royce。車停下來,其中一位「紳士型男」搖下車窗,操着字正腔圓的英國口音說:"Excuse me, could I possibly borrow a drop?"他要「借」的一滴是Johnnie Walker黑牌威士忌。這是一個隱藏"snob appeal"的conceit。
Conceit的含義,推而廣之,可任由日常生活各層面來演繹。美國長途電話費用,二三十年前相當驚人。有些電話公司為了競爭,搬出了酒吧慣用的"happy hours"伎倆作招徠。所見的推銷手法是「攻心」,用文字撩起你想家、想愛人、想朋友的寂寞情懷。電話公司告訴你,別再癡癡的想了,"Reach out and touch someone"吧。文字已夠煽情的了。細看這句話旁邊還有插圖,只見兩條手臂從兩個方向伸展出來,兩個食指像E.T.電影畫面那樣互相牴觸着。這廣告訴諸的是我們溫情的細胞。
廣告文字要人家另眼相看,言詞總得別開生面。本來以為能喝上紅牌Johnnie Walker這輩子已沒有白活,一眼瞟見酒舖標貼着"Life is too short for bad wine"的橫額,摸不準會不會狠罵一聲「娘的」,隨手把紅牌放下,另取黑牌,低聲千情萬愛的擁着Johnnie說,「你,值得擁有!」
推銷術攻我們消費者的脆弱心靈,carpe diem, carpe diem的聲聲慢,要我們活在當下,別在乎天長地久,只要曾經擁有。想通了,就明白為甚麼我從前住的Madison市湖邊上一家牛排屋以此作招徠:"Why cook tonight? Live a little! Have a T-bone at our place"。T-bone牛排確比T.V. dinner易下嚥。「良辰美景奈何天」,今兒晚就live a little吧。最少在「鋸扒」時分你會感受到天長地久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