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人常講「金石癖,翰墨緣」,讀書人之間多以詩文書畫相唱和,詩詞可以步韻,和原韻,書法寫其佳句,繪畫可以畫詩意詞意。這種書畫水準業餘,技術含量不高,但是比出自職業書畫家筆下的作品要多點情趣,比鬻書鬻畫的作品值得揣摩。我讀董橋先生的書常愛看插圖,裏面有先生收藏的文人畫文人字小品,尺幅不大卻好玩,每一段題跋都是一個白描故事。
董先生文章裏經常提到一位張紉詩女史,我稍稍檢索就有好幾處,如:
「張女史是先父的朋友,廣東才女,詩書畫俱佳,詩和書尤其好,七十年代去世。我初來香港人地生疏,全靠這位長輩照拂,讀書有疑難也去問她,稍不用功要挨她罵。她的書齋叫『宜樓』,她原名張宜。」
「那是我老家的規矩,最尊敬最高雅的都叫先生,嶺南才女張紉詩我也永遠叫她張先生。」
「比王思迅拜訪錢穆再早十多年的六十年代,我也常常到香港半山上的宜樓拜訪廣東詩人張紉詩女士,尋找失落的一絲文化。」
「我六十年代在香港跟張紉詩女史學寫舊體詩詞的時候常聽她說氣韻,那時不懂,現在好像懂了。」
張紉詩女史還有一個齋名叫文象廬,不知道是甚麼出典。董先生也提到過,如:
「一九六七年在香港張紉詩先生的文象廬裏見到一位董作賓的學生陳先生。」
「依稀記得她常常帶去文象廬給張先生(張紉詩)他們看的不是剔紅而是溥心畬的字畫。」
我查來查去,介紹張紉詩女史的生平很少,僅知她生於宣統三年一九一一年,卒於一九七二年。與江蘇如皋冒廣生有詞學交遊,在《冒鶴亭先生年譜》一九五二年中有一條:「余少颿致書先生,附張紉詩(名轉換,女)《蝶詞》一闋,又詞若干闋,乞請先生點評。」注有張轉換簡介云:「早年受經學於名儒葉士洪及桂南屏,兼研詩詞書畫。曾任中學文史教員,小學校長。工詩詞,有《張紉詩詩詞文集》。先生三十年代在廣州時,曾作譜《西子妝慢》贈張紉詩,下半闋詞云『別來事,聞道天寒,翠袖修竹倚。因風問訊絳紗幃,種多少,新陰桃李。文章信美,且休怨,紅顏身世。待流傳,他日玉臺姓氏。』」
香港報紙上曾有文章介紹說「張紉詩小名宜,又名換轉,南海人,故鄉獅山江尾,世居廣州西關。廿八歲歸中山唐氏子,後來夫婦仳離;從此潛心文藝,兼法鍾王,秀拔灑落,畫以牡丹為擅場,詩詞則神采飛揚,骨格靈秀。據說她曾師事清代翰林桂南屏,工書法,於詩歌研究頗有心得。」
從董先生筆下讀到張紉詩女史的風采,我對她的詩文翰墨心儀太久了,可是鄉居偏隅,久久未能遂願。有時候緣份妙不可言。前幾天居然收到一幅對聯,小小書房對,楷書顏體大字:「窗松未偃先巢鶴,院柳初絲欲幔鶯」,兩旁小字行書,不脫二王一脈,長題:「此聯從靜雅中蘊豪邁,五陵少年結客之意在言外也。錄歸松鶴方家正腕。庚子南海張紉詩」。引首鈐「與天同壽」朱文長方印,下款鈐一枚「張宜之印」朱白方印,一枚仿漢畫像車馬印。
上款稱「松鶴先生」會不會也是董先生文中經常提到的另一位老師──亦梅先生呢?董先生說「亦梅先生姓黃名松鶴,他在萬隆住的花園洋房叫煮夢廬,煮夢廬裏花樹盡頭先生的書齋叫黃花草堂。」寒齋正好有亦梅先生詩集兩種,《黃花草堂別集》和《漱園詩摘.附煮夢廬詞草》,一一檢點,這幅對聯的句子正是《漱園詩摘》第十九頁《鶴巢即事》之頜聯,惟上聯第四字「偃」集中作「老」,不知是女史為之正字,還是先生日後推敲改定。細細點讀亦梅先生的詩集,內中與張紉詩女史的唱和詩詞多至幾十首。還有一篇張紉詩女史為《黃花草堂詩鈔》所作的序文,文中稱:「余與先生相儀淑者四年,識荊又六年」,文末署款丁未即一九六七,可知亦梅先生與張紉詩女史初識當在一九五七年,這幅對聯署款「庚子」正一九六○年也。對聯天杆上貼的簽條字跡,對照據亦梅先生手書影印的《黃花草堂別集》來看,一定是出自先生親筆。
倏忽之間五十餘年過去了,今日展觀墨蹟,遙想前輩風雅,張紉詩女史當年在香江太平山麓之宜樓讀到亦梅先生的佳句,讚歎「靜雅中蘊豪邁,五陵少年結客之意在言外」,不僅依原韻唱和,還研墨揮毫寫字寄遠。亦梅先生收到了裝裱妥帖,親自寫好簽條。也許曾經懸掛在南洋煮夢廬黃花草堂的牆壁上,也許和亦梅先生收藏的那些書畫一起寶藏篋中。難得的是收藏仔細,五十多年的風風雨雨沒有一點黴斑一絲蠹痕,乾淨的如同當年裝裱好的樣子。花綾依舊,簽條依舊。時隔半個世紀歸諸寒齋,這大概就是翰墨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