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越勝︰在墓園 - 趙越勝

趙越勝︰在墓園 - 趙越勝

仲夏的傍晚,夕輝鋪滿塞特海灣。橙黃色的暮靄漂浮在天水之間。燠熱的晚風中瀰漫着花香和魚腥氣,一股奇特的味道,讓人慵懶欲眠。但我們依然要登山,像遠方的香客,來頂禮瓦雷里的墓園。
塞特城的墓園座落在海邊小山,山坡陡峭,略內凹。它面朝大海,山脊向兩側延展,似敞懷擁抱着海灣。墓園自半山向上升起,四圍綠蔭環繞。墓碑多用普羅旺斯白石鑿成,自山下望,若一汪碧水中長起一片白石林。瓦雷里常來這裏,看望他逝去的親友。他徘徊墓園小徑,從眼前大海中吸取靈感,捕捉詩緒,咀嚼字詞,綴聯成章。他的《海濱墓園》就在這裏萌生詩念。當我們站在他的墓邊,詩中描繪的景致就在眼前:
一片平靜的屋頂,白鴿倘佯
在松林和墳塋間,閃動光亮。
……
噢,這沉思後的犒賞
去眺望眾神的靜穆。
這是詩人畢生追求,如今他終於得到,並鐫刻在墓碑上。
瓦雷里是一位詩人哲學家,他融詩情和思考於一處,以哲理的詩行表達感悟與認知如何直抵生存的根基處。墓園,這死者的居所引他思考「時間」、「易朽」、「永生」,思考「神人」、「靈魂」、「純詩」。他歌詠道:「我的幽影掠過死者的居所」,這「幽影」就是詩人運思的精靈。希臘先哲常說,哲學源於驚愕,生死便是最令人驚愕之事。何以同我們一樣欲望着、活躍着的個體突然間不在了。死亡化有為無。對他往的驚疑引發對此在的不安。亞里士多德認為:「對當下在此生活感到不安,哲學就開始了。」蘇格拉底曾說,「真正的追求哲學,無非是學習死」,蒙田更一言以蔽之:「從事哲學就是學習死亡」。
生命的脆弱,個體生存的飄忽不定引發先人多少喟嘆: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薤露》)
「凱撒死了,你尊嚴的屍體
也許變了泥,把破牆填砌。」(《哈姆雷特》)
「嘴唇相迎激起的緋紅
欲就還推的輕盈
卻歸為塵土,化作春夢」(《海濱墓園》)
「更千秋而萬歲兮,安知不穴藏狐貉與鼯鼪?自古聖賢亦皆然兮,獨不見夫累累乎曠野與荒城?」(《祭石曼卿文》)
卡拉瓦喬的名畫《作家聖哲羅姆》刻意傳達一個哲學思考。畫面上的聖哲羅姆正沉溺於典籍,他那智慧豐盈的頭上有一圈光環,而持着鵝毛筆的右手卻伸向並列畫面的一具骷髏。普桑的寓意畫《阿爾卡迪的牧羊人》則更明確地表現過往的死亡與當下幸福的關聯。幾位年輕的牧羊人辨認出墓碑上的銘文「我也曾活在阿爾卡迪」,他們好奇地面面相覷。這條銘文告訴他們一個事實,天堂之地阿爾卡迪也有死亡。
世上本沒有眾生平等,但確是「眾死平等」。漁樵與帝王,青春與耄耋,聖賢與愚人,皆面對同一境況:「其同乎萬物生死而復歸於無物」。這些悲辭悼句並非徒托空言,循着它,我們終面對「存在」,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排除一切類別的規定性的存在是最高的普遍性。但它等同於虛無,或說它「普遍到無」。在這有無之間,站立着人,他能作為「存在者」去追尋「存在」,這一追尋直面無,而以卓然獨立之死敞開了生存的無限可能。惟有人能思「無」,能思「死」。蒙田所謂「學習死亡」,實際上同反思死亡是一個意思。
海德格爾說過,人是「向死而生」的,因為「只要此在生存着,它就被拋入了死亡這種可能性。」死把無帶來「在場」,使「在者如其所是」,即從泯於眾人的沉淪中,躍入立足於自身獨特性的生存,這便是「本真的生存」。此刻,有「畏」襲來。它一體遮蔽了「在者」的紛紜。但這「畏」不是「怕」,怕總是怕實有,我們怕疾病,怕窮困,怕失去所愛,怕親人離散。但「畏」卻是畏「虛無」,畏「何以會有存在這回事」。在「畏」中,這個「存在」已不是無規定的普遍,它個體化了。我畏我之在,我亦畏我之無。「任誰也不能從他人那裏取走他的死。每一此在向來都必須自己接受自己的死亡。」墓地中鱗次櫛比的墳塋,哪個沒有獨特的悲歡?
但「畏」絕不帶來怯懦畏縮,相反,對思透此「畏」的個體而言,「此在因面對它被拋入的極限處境,橫下心來而贏得其本真的整體能在」。畏清除非本真生存對此在的遮蔽。因知「畏」而大無畏。因為有「畏」才在死亡的背景上鋪展開一切生存的燦爛。大畏面對死亡變成大勇面對人生。泥土荒城揭示着每一存在者的哲學天命。死無可逃避,它迎面上前,給生存以意義,給個體以自由。蒙田說:「對死亡的熟思也就是對自由的熟思,誰學會了死亡,誰就不再有被奴役的心靈」。到達此境,我們才敢發問「何以存在者在而無不在?」
那天下午,天陰沉沉的,Enzo來到城中墓園。他在墓間彷徨,面帶憂傷。我不想問他為何憂傷,只想把《海濱墓園》交到他的手上,請他讀讀這精美的詩行:
噢,這沉思後的犒賞
去遠眺眾神的靜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