墳墓有人來拜祭,竟然令人意外。
「他是我弟弟,住在工廠劏房,那年吃團年飯不見他出現,一查,才知道去世了,因為無人認領遺體,被葬在這裏。」伯伯對着一個小小的石碑,很傷感:「如果把棺木掘出來,也不知道放去哪裏……」
連綿幾個山頭,梯田似的一級級,每一層都有一排石碑,歪歪斜斜的只寫着數字:「2007 1、2007 2、2007 3……」一個人來到世上,大家歡天喜地起名字,「永康」希望健康,「淑兒」但願賢淑,名字代表了祝福和許願,然而離世時卻落得孤伶伶的,墓碑上僅僅刻着哪一年下葬的次序?
香港每年都有好幾百人去逝後,由於身份不明,或者無人認領遺體,經過警方調查,驗屍官確定死因無可疑,遺體解剖後三十天後便會交到食環署,葬於羅湖沙嶺公墓。
公墓在邊境禁區,平時要申請禁區紙才可以進入,清明前後兩星期,免了禁區紙,但仍有警察上車看一看身份證。清明時節雨紛紛,沙嶺額外地青蔥,樹木長得好高,樹身長滿厚厚的青苔地衣,走上山頭,霧氣漸濃。
2010年353人,樹邊一塊石碑寫着。一排排石碑歪歪斜斜的,突然有一個體面地加建了墓碑,有名字,有相片,是幸運的少數,親友終於在食環署找回號碼。還有一個碑前放了一盒飯、一碗麵,更顯得其他石碑淒冷。
對上的山坡,一級級的,只剩下一個石碑刻着「1998 466」。下葬六年後仍然無人認領遺體,食環署便會起出骸骨,送去和合石火化,再移送到公墓另一處,一個個方格,寫着一個個年份,1998年所有466人,燒了,便混合地埋進這一年的格子。
沿着泥路,走到2013年的新塚,埋了一段日子的地段長滿綠草,尚且與大自然融和在一起,這幾個月新下葬的全是黃土,不少石碑更被近日大雨打得東歪西倒,看着都難過。他們是誰呢?勞苦一生,落得如此孤苦無依,連名字也無。
對上的山坡一地的膠袋、爛木板,是2003年,那一年的死亡人數和自殺人數,都是回歸後的最高峯。雖說下葬後六年便會起骨,但工人還在處理十年前的棺材:「每天早上大約掘出十幾具棺木,一副副骨分開放進紅白藍膠袋,再運去火化。」工人說,下午就看有沒有車運遺體來需要下葬。
2006年食環署公佈每年葬在沙嶺大約有八百多人,佔整體死亡人口2%,當中一半是六十歲以上的長者。現場所見的數目,似乎逐年減少:2008年有364人、2009年381人、2010年353人、2011年328人、2012年282人。
可能要多得榕光社,這類協助獨居長者殮葬的志願團體。這是非常難得的服務,像聖公會護慰天使等,也會免費幫家屬申請綜援,陪伴處理所有身後事,但完全無家屬認領的,假如辦完喪事後突然有後人追究,是擔當不起責任的。榕光社的義工則透過外展,長期向一些獨居長者,送飯、免費看醫生、甚至免費協助辦理身後事,只要預算費用容許,可按着長者的意願在特定的場所進行要求的儀式。一般是火化後,撒在火葬場的玫瑰園,再在牆上放上相片和名字的石碑,起碼不用淪落到沙嶺無名無姓。
沿着公墓繼續走,到達安放骨灰的地方。最大的一塊石碑,用莊重的隸書刻上「公墓」二字,下款是「市政事務署立石」,估計大約在六十年代所立。另一塊刻有「沙嶺公墓」四字,下款是「區域市政總署立石」,有區域市政局的綠葉標誌,應是1986年成立區域市政局後立的。兩塊石碑都一度在2009年被食環署釘上銅板,意圖掩蓋立石的兩個「前朝」機構,在陳雲等文化界和市民抗議下才在2011年拆掉。
當時人們還批評區域市政總署立的石碑,字型粗俗,但二千年後新立的石碑,更簡陋不堪,沒有立石機構,「沙嶺公墓」四字像是電腦下載,兼且刻壞了,好難看。之前的骨灰雖然每年放在一格,但四周有花,旁邊有樹,新的地段清一色是水泥地,管理也許是方便了,但連僅餘的人文關懷也捨棄掉!石碑前只放着一個鐵香爐插,粗糙到連「食物環境衛生署」其中的「衞」字都寫錯,隨便貼張白紙更正。
一個公墓,亦見證香港走向下坡。
作者:陳曉蕾(mailto:[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