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辰魚(1519-1591),字伯龍,蘇州崑山人,早在嘉靖年間就把崑曲新腔搬上舞台,演成「崑劇」,促成崑曲舞台藝術的飛躍,是崑曲勃興的大功臣。明代中葉以後,崑曲成為中國戲曲雅調的主流,梁辰魚的貢獻,不亞於創新崑曲音樂的魏良輔。據說魏良輔在崑山潛心曲學,「足跡不下樓十年」,鑽研南北曲,嘔心瀝血,創製了「水磨調」,奠定了崑曲領引風騷的基礎。之後,第一個以新製崑曲寫成長篇戲曲劇本,打開局面,把崑曲推上中國戲曲藝術巔峯的,就是魏良輔的好朋友梁辰魚。他寫的《浣紗記》,風行一時,結合優美動聽的新腔與工麗雅潔的文辭,確定了崑曲的舞台演出地位。《浣紗記》全劇規模宏大,共四十五齣,取材於勾踐復國的故事,以范蠡與西施的愛情作為穿插的主線。此劇問世之後,不但風行南北,而且長演不衰,有不少折子,從明代一直演到今天。乾隆年間的《綴白裘》,收錄了《前訪》、《回營》、《姑蘇》、《寄子》、《進施》、《採蓮》、《賜劍》等折。其中以《寄子》一折最受歡迎,在當今崑劇舞台上,也是經常演出的保留劇目。曲學名家吳梅曾說,「在明曲中,除《四夢》(湯顯祖《臨川四夢》)外,當推此種為最矣。」
崑山好友老楊跟我說,梁辰魚的後人住在崑山的巴城鎮一帶,還有一位九十多歲的梁氏後人,會唱曲,能擫笛,要不要去探訪探訪?我一聽,梁辰魚過世四百多年後,居然血胤流傳,而且還能承繼祖先的曲學餘緒,是得去看看。於是,就有了一番精心的安排,請老祈帶路,一同探訪。老祈是巴城人,專門調查崑山地方文獻與風物,不止是識途老馬,還說地方土話,可以跟當地人溝通無礙。我有點好奇,問說,崑山原本是蘇州治下的一個縣,巴城是崑山地區的一個鄉鎮,難道巴城人說的土話,蘇州人聽不懂嗎?老祈解釋說,外地人以為蘇州一帶說的都是蘇州話,既然崑山屬於蘇州地區,想當然耳,蘇州話一定通行無阻,其實沒那麼簡單。崑山城裏說的,比較接近蘇州話;鄉下地方說起土話來,蘇州人就聽不懂了。而且,不同的村子,土話也有差別,彼此聽起來也都吃力的。
在田野裏七轉八繞,發現獨立的農舍都已拆除,集中起來蓋了七八層高的樓房,一排一排的,總有幾十排之多,佔地不小,形成崑山農村的新景觀,一區一區的住宅聚落,像兵營,都夠大的,至少不會比一個團部來得小。在這樣一個新農村小區裏,我們找到了梁老人,住在底層車庫改建的一間陋室之中。老人有九十五六歲了,講起當年的經歷,原來是個道士,會做法事的。他們以前有一撥人,是地方上的「堂名」,也就是婚喪喜慶吹吹打打的樂團,兼唱小調與套曲,基本上唱的就是崑腔。他說自己還藏有一套法師的道袍,寬袍大袖的。過去做法事,他是法師,還有八個「鼓手」,算是很有氣派的團隊了。後來不讓做法事,還繼續唱堂名,在地方上很有些名聲。我跟他談話,需要老祈做翻譯,他的女兒和外孫女也在一旁幫腔。談到他的祖先,他說家族中一直看不起梁辰魚的,不單是因為他科場蹉跎,沒有取得功名,更因為他花天酒地,把家產浪蕩光了,是個「敗家子」。我聽了,大吃一驚,再也沒想到,鼎鼎大名的劇作家,在文學史上名聲赫赫的梁辰魚,在家族後代的眼裏,竟是如此不堪。老人年紀太大,已經不能吹笛,也沒力氣唱曲了,我拿出筆記本,請他簽名。他拿起筆,工工整整寫下三個字,「梁鑄元」,是繁體字。我又請他寫「崑曲傳承」四個字,他也毫不猶豫,寫下了四個繁體字。我不好意思問,只在心裏猜想,他出生在民國初年,大半輩子都生活在民國時期,或許不習慣寫簡體字吧?
離開梁老人的家,我們驅車前往梁辰魚的出生地瀾漕村。初春的江南,下着毛毛雨,霧濛濛的,柳樹抽芽了,很有些淡淡惆悵的詩情。瀾漕村前有一道小河,青青河畔草,生機盎然,岸邊的迎春花也綻放成片,一串串鮮黃的花朵映在落着雨點的河面上,蕩漾着一派春意。村子入口處,立了一塊巨石,鐵灰色的石面,鐫刻了鎏金的三個大字:瀾漕村。老祈快步走入村子,招手叫我跟上。穿過村子,看到一條廣闊的河道,寬度大約有村前小河的兩倍。老祈說,村前那條小河,是文革時期農業學大寨,當地領導命令他們挖的,他也被迫參加開渠。村後的河道才是原來的河流,張大復在《崑山人物傳》裏寫梁辰魚,在家鄉蓋起華麗的屋宇,招徠四方豪傑名士,結交文壇雋秀,「王元美與戚大將軍繼光嘗造其廬,樓船弇樹,公亦時披鶴氅,嘯詠其間。」乘坐的樓船,就是順着這條河道前來,船體碩大壯觀,遮掩了河道兩旁的樹木,在當時一定是十分轟動,引人側目的。
回到巴城鎮,老祈找出一本《瀾溪梁氏續譜》的複印件,有潘道根一八四九年的序,其中說:「梁氏自元時,有諱仲德者,官崑山州同知,由開封定居於邑之瀾漕。世有令德,簪纓相繼。與葉文莊(葉盛)、顧文康(顧鼎臣)兩家為婚姻。自元迄今,四五〔百〕年。入國朝,未有仕者,而詩書之澤不替。原(源)遠者,其流長;本大者,其枝茂。古有是言。」這本族譜我從未見過,寫《梁辰魚年譜》的徐朔方也沒見過,聽說是海內外孤本,文革之後才發現的,現存蘇州圖書館。序是道光年間寫的,反映了崑山的梁氏家族一直自認為書香門第,曾經是簪纓之家,詩書傳世。這種耕讀世家的執着與驕傲,或許解釋了家族排斥梁辰魚的原因,覺得他是個浪蕩子,敗家精。雖然名滿天下,卻是家族唾罵的人物。
梁氏家族對待梁辰魚的態度,折射出明清時代鄙視戲曲的偏見,如此之強烈,如此之歷久不衰,則是我先前做夢也沒想到的。我不禁為梁辰魚叫屈,而且聯想到杜甫的《戲為六絕句》之二:「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韓愈的《調張籍》,也表達了同樣的感慨:「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梁辰魚是豪爽的好漢,劇作不朽,名垂青史,也就不必在意族人的譭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