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久居外國,最近返港,回到新界的祖居,大感驚異,因為原本安靜的環境,竟也變得到處是人,而且大多都說普通話,四五十年前,我們的少年時代,住在沙螺洞,儼如避秦,「不知有漢,無論魏晉」。說起來,真懷念那些日子。話題從我們在鄉村小學讀書開始。那時班房的門簷上,總窩一巢燕子,時而在我們的頭頂剪呵剪呵翻飛,老師一邊在黑板寫字,一邊就說:把牠放了。好像有後眼似的。我們就把手上吱吱喳喳的燕子放了。當然沒有要傷害牠們的意思,不過有一次,兩個最調皮的小子,我是其中一個,小息時搬來椅桌,攀到門簷上,因為在校園裏捉到了一條大蚯蚓,既然不會把牠吃掉,就送給鄰居的小燕子。我把小燕從窩裏掏出來,怪輕軟的,我忽然想看看牠羽毛之下的肚皮,於是吹了一口氣,翻出嫩滑纖小的肌膚來,小燕猛打噴嚏,傷風了麼?連忙把牠放回巢去。
後來Y向老師告發我們,老師打了我們幾下手心,再教我們一首詩:什麼「誰道群生性命微,一般骨肉一般皮」,什麼我們雖然不同類,可也要互愛。幾年後我離開新界,到市區升學,我問Y,當我們挨打,你可也覺得痛麼,何況我們是同類?Y瞪大眼睛,彷彿又要告發我。
那時讀的是複式,一班教書,另一班就要做練習,或者習字。奇怪我總是習字的一班。這時候我是很乖的,如果不搗蛋。班房外,經常看到城市來的學生在樹蔭下、田野間玩耍、野餐。我們旅行呢,是到城市去,到旺角、尖沙嘴。我們要先坐貨車到大埔墟,那時還沒通巴士,再坐火車。到了市區,一切都很新奇。一次,我在一條騎樓下發現寶藏,原來有一檔出租漫畫書,有許冠文的財叔、李凌翰的大隻廣,可以租來坐在小凳上看。我不過看了一陣,抬起頭就發覺,怎麼不見了其他同學?心想是他們錯過了我,錯過了這許多。於是繼續翻看。後來被老師找到,緊張極了,記了一個小過。
所以我完全了解自由行的人的心情。當Y的話題開始正經,問我內地人大量訪客,對我可有什麼影響,我說沒有什麼影響,只是有些人比我緊張,譬如吾家附近,旅遊車不停穿梭,兩家酒樓關起大門,只接待大陸客;五家商店,陸續變成了朱古力店。我一位朋友,住在其中一家酒樓上,出外往往要從擠在門外的人群鑽出來,儘管門前貼上溫馨提示:請勿堵塞。整條街一地廢屑,有時充滿煙味。
我告訴Y,對我有什麼影響,何況我們是同胞,血濃於水?只要政府落實執行秦代已行之有效的「棄灰」:這是當年商鞅變出的一條偉大律令,是宇宙間環保的先聲,在路上亂拋垃圾,嚴刑重罰,而且連坐,把領隊司機一團人統統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