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有某「明星」論政,一而再,迭遭社會人士詬病。於是就有人說藝術中人不宜論政。其實,這話也有點偏頗,列根也是藝人出身呢!也許這說得太遠,且回看香港就曾有藝人以特別的「笑聲」,用以表達對時世的輕蔑。
那藝人是誰?是黃霑。是他用那《滄海一聲笑》,該嘲弄了那當時的一大堆很無謂的政治概念。
歌詞中說「滔滔兩岸潮」、「紛紛世上潮」都是「只記今朝」、「浮沉隨浪」的即時現實。幽默的他,譜出了「誰負誰勝出,(只有)天知曉」的見解。
所以「江山笑」、「蒼天笑」、「清風笑」、「滄海(也)一聲笑」了。而人類的紛擾是無意義的「竟惹寂寥」。所以「濤浪淘盡」,「豪情還賸了,一襟晚照」。這都暗示出「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以及「只贏得半江漁火,兩行秋雁,一枕清霜」的意境和哲理的感喟。
而筆者個人更喜歡「浪淘盡」和「紅塵俗世幾多嬌」。這兩句是對於「數風流人物」以及對「如此多嬌」作了一種輕蔑的反嘲問。世事有「機關算盡太聰明」,經不起時間的「浪淘盡」。結果是「成個世界最終得啖笑」。大抵黃霑不想橫生枝節,他本人沒說出這「真意」所指。但揆之曲詞,這又是分明易懂的事。
試重憶當日黃霑的歌聲:
滄海一聲笑,滔滔兩岸潮,浮沉隨浪,只記今朝。蒼天笑,紛紛世上潮,誰負誰勝出,天知曉。
黃霑的確是高人,通俗的歌詞,充滿哲理,飽含世故,看破紅塵。何必這麼認真呢。
江山笑,煙雨遙,濤浪淘盡,紅塵俗世,幾多嬌。清風笑,竟惹寂寥,豪情還賸了,一襟晚照。蒼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癡癡笑笑。啦……。
其實,我也是「能笑」的人,自幼就被老師批評「嬉皮笑臉」,在班房唸書常忍不住笑,連參加同學父親喪禮,也是嬉笑如故。沒法子,三歲定八十。甚麼事都往好處想,為人樂觀,常常忍不住就笑。連補牙時,牙醫在嘴巴中鑽鑽鑿鑿,有似行刑,也禁不住肚皮波動的笑。
但我的「能笑」,是沒甚麼實際價值。比起「能吃」、「能喝」、「能睡」、「能吹」、「能『幹』」都差了一截。如果比起黃霑那「滄海笑」,所差又更不止是道里計了。我「能笑」只是心態好,能自足無怨。
但筆者想說的是:除「能笑」之外,我還有一特點是「能哭」。本來「能哭」就是件美事。古人多有以「急淚」指用於政治的哭。演義說有人問劉備還荊州,劉備就哭,金聖嘆就欣賞他那裝腔作勢的那副「急淚」。
筆者的哭是與生俱來的。最近竟是為出於一種崇敬而哭。
日前,仁孚車行曾寄贈兩張戲票,那是史提芬史匹堡拍的《林肯》,這對既崇敬林肯而又幾年沒進電影院的我,當然是個吸引,於是屆時欣然攜美入座。當觀看美國南北戰爭中,滿臉憂鬱的林肯,絞盡腦汁,不惜任何手段,甚至運用到貪腐辦法,終於獲得足夠票數,令國會通過了廢除黑奴法案。擊敗南方分離勢力,維護美國統一,實現了美利堅聯邦及其領土上不分人種人人生而平等的權利,為美國歷史寫下光輝的一頁。當那鏡頭放映到國會通過法案那一刻,筆者激動到心潮澎湃,眼淚漣漣,亦與當時的崇敬之心相應了。
其實,崇敬早有存在。因為筆者集藏名人墨跡,對於域外名人,為我華人所熟知者,也都隨緣收集。前些年在紐約第五街某大書店偶爾碰到華盛頓、林肯的翰墨,都是肖像與墨跡鑲在極講究的金框中,機會難逢,不得不咬牙切齒的刷卡,先後請回林肯的手札擺放在銅鑼灣小軒辦公室,而華盛頓手跡則懸於另一秘室。日夕相對,藉申崇敬。
而林肯這封信寫於一八六四年七月四日,在他生命最後的美國獨立日。全信如下:
鮑威爾參議員(Senator Powell)先生,戰爭部長告訴我沃爾福德上校(Col. Woolford)的審訊將於本週盡早進行。林肯(A. Lincoln)鞠躬。
按:鮑威爾是肯塔基州參議員,沃爾福德上校參加反林肯活動,譴責林肯和麥克萊倫在一八六四年的總統大選。後來沃爾福德被捕,一八六四年六月二十七日,帶到華盛頓,被囚禁在一間酒店。有資料顯示他的審判後來沒有發生過。
對美國歷史筆者是門外漢。只是有感於林肯那苦心孤詣,鍥而不捨,寸心為他的精神所感動。所以對其片紙隻字,也是珍之重之。至於再看戲而流淚,也就是這種情緒的延伸。
可能,有人會笑一個中國人會為一個外國人而流淚。或者激進者更會視之為「媚外」行為。但人總要承認有超乎國界的普世價值,比如白求恩就是一例,我們總不能用上述的「理由」說他是「媚中」吧!
再說,筆者也曾因聽到播放那六十年代革命舞蹈史詩《東方紅》,當聽到男女聲朗頌:「親愛的同志啊,你可曾記得,在那戰火紛飛的黎明,在那風雪瀰漫的夜晚,我們是怎樣地嚮往啊,嚮往着勝利的一天,這一天終於來到了。……中華人民共和國誕生了!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跟着響起《義勇軍進行曲》。聽到聶耳這樂曲,也就和今日一樣,總是控制不住感情,淚如泉湧的。看來筆者的眼淚是便宜的、糊塗的、而且是超階級的、超黨派的、超國界的。
用慣了大陸的階級分析法思維的人,或會以「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毛公語)來問難,但我的「歌哭無端」,卻不能用階級政治來作因果的分析。我似乎會享受這淚流滿面的「淨化」,那心情就像晉朝那阮籍的窮途之哭。龔定庵《己亥雜詩》說:「少年哀樂過於人,歌哭無端字字真。」自問這是庶幾彷彿的。
檢討自己,小時喜歡笑,但懂人情以後,便是進入「歌哭無端字字真」的境界。有時聽些音樂,或在甚麼場合,卻還是會有感動到流淚的時候。別人會當我傻的。有一次在台北,參加林海音的追思會,聽着聽着,也是控制不住,不覺滿面淚痕。這大概就是《世說新語》所謂:「中年傷於哀樂」的翻版。
不過,當「流淚眼看流淚眼,斷腸人對斷腸人」,我卻又會不同表現。前幾個月,到「大酒店」參加翟公(暖暉)喪禮,繞棺一周瞻仰遺容,返回座位,鄰座係翟公肝膽相照的死黨藍公(真)忽唏噓一句:「咁就一世人!」前排藍公千金列群失聲痛哭,我還能拍拍她肩膀,安撫了幾句。其後陪列群一同上歌連臣角火葬場,看着翟公棺木徐徐下降火化,忽念人生如夢。啊,「滄海一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