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樹下:李煒:「怪人迷」的詩意 - 張怡微

蘋果樹下:李煒:「怪人迷」的詩意 - 張怡微

在台北見到李煒,本該是三年前的事。我在張瑞芬教授的課上,第一次讀到他的書,當時老師的評價是「裝幀看起來很像大陸書齁!」這是一個很台灣、很奇怪的形容。張教授的意思是,李煒的散文和許多台灣散文都不一樣。我沒想到那本書後來對我影響挺大。
是年我的室友死於一場車禍,她是我最早認識的台灣人,我對台灣最初的認識幾乎都拜她所賜,可惜我們的緣分太短。這件登上過台灣《蘋果日報》的酒駕逃逸新聞,牽起了我與這片土地神秘的緣分。我在那時讀了李煒寫給亡母的散文集《4444》,從這個不吉利的書名中可以看出端倪,很能迎合我當時迷惘的心境,關於死亡、偶然性與人的情感。我給《文匯報》寫了一篇書評,題為《一生一世的告別》,用的就是李煒書中摘引維拉里紐的句子,「這份痛徹心扉對世界的愛 / 這種一生一世每天的告別」。
沒想到我的編輯在看了文章後告訴我,李煒三本散文集的簡體字版是由她負責,可惜賣的不好。她把李煒的郵箱給了我,但出於神秘而漫長的低落,我直到快要離開台北時才給他寫信,那時他去了珠海,緣慳一面。他問我還會再來台北嗎,我說不會了。我當時真的這麼以為。所以這次見他,才顯得那麼時過境遷。無論他還是我,似乎都對當時的沉重往事表現得薄情。至少我們都沒心沒肺活到今天,吞下了哀苦,且似排泄殆盡……當然只是看起來而已。
李煒的母親是台灣作家曹又方,會和名人後代沾邊的書本來都令人提不起興趣,但李煒顯然是個異數,那本紀念母親的死亡之書裏壓根就看不到曹又方。一直以來李煒都用英文寫作,他曾以優異成績畢業於美國芝加哥大學英語系,識得英、法、德、意、拉丁、古希臘等六種語言。夏志清說,「我來美已將五十九年,還沒有見到過比李煒對西洋文化大傳統領悟更多,甚從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下來直至中世紀英法意等國,以及東歐北歐諸思想、文藝界名家之代表作讀得更多的中國青年」。李煒目前正在我的學校學習俄語,那是他的第七門語言。我問他為什麼要學,他說想要追超模。我問他打算學多久,他說,一生。
假裝自己是外國人,就很容易使用一些很大的詞。他常說自己中文很爛,但是比他合作過的所有編輯都要好一點,比我也要好一點,比翻譯也好一點。我們把這種負面評價歸結於他真的不太會講中文。其實這是他的俏皮、自信與試圖與人群隔絕的自衛。對於暢銷與否,李煒也顯得很謹慎。他說母親一輩子都很暢銷,也受了暢銷的苦楚,聲名一旦塑成,就再也回不來。「你們這樣不賣是好事」。他說的很認真,像要保護母親。
二零一二年,李煒在兩岸出版了新書《反調》,這個音樂性很強的書名其實暗合了他的命運。對台灣評論家來說,他是外省人,但他又不寫外省人,外省作家覺得他是美國人,大陸人又覺得他是台灣人。「我什麼也不是。」李煒幽幽的說。「但我媽媽是百分百的滿人,她是中國人。」
這中間似有許多故事,又似不必說明。像他引用伯恩哈德的作品中所說:「誰曾想到,在他厭世的表層下,居然藏着一個理想主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