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樹下:談《愛》 - 徐昌明

蘋果樹下:談《愛》 - 徐昌明

愛,總會碰到在對方之美中發現不足的一刻,這時候,要繼續用我的標準去責備對方,還是設法給予足夠的諒解和支持,讓對方自己去克服?每人都有其人生功課,即使至親也無法幫忙。正是在這機緣上,愛者與被愛者都得一同學習。
《愛》能在歐美受到讚賞,我想是因為這部電影絕大部份內容,觸及了人生的嚴峻時刻:病及老死之必然到來。片中兩老過着中產階級生活,比很多人來得優裕。女主角是鋼琴教師,家裏有個三腳琴,書房放滿了書,退休的消遣就是去聽音樂會。但女的發現有中風跡象,因手術失敗而致半身癱瘓,坐在輪椅上,需要老伴扶持,才勉強站起來,再坐到家裏的椅子上。她堅持不肯再進醫院了。西方文明的一切,包括藝術和醫學,面對一個失去健康的人,依然很無奈。當然,這困境不僅是歐洲人才會陷入,人類本身就得面對生老病死。但是,影片裏的反差實在強烈:一個能把學生培養成鋼琴家的教師,現在卻不能彈琴,最後甚至連學生的彈奏錄音也不忍聽下去。
近代西方世界最強調進步,而老婦病情變惡,身體功能只會越來越退化;現代社會最重視能力,而現在老婦變得越來越無能,不得不依賴他人過活。這對一個以教學能力為榮的人,總覺得自尊受到打擊,甚至不想讓女兒來探病。可見歐洲人受制於社會成見,認為失去能力就是無用的人,不配再受人尊敬。但人的價值不在於這種自尊及能力,疾病或任何不如意事,都可教我們放下這種自以為是的價值觀。當我們沒有能力幫助別人,反而不得不接受別人幫助時,我們的心態該是感激,而非感到羞恥。
《愛》片也許過分強調了老婦的無助,讓人覺得她最後的悲劇收場,雖說是老伴道德上出現問題,但始終於她而言是痛苦的解脫。其實,以死(不管是自殺或他殺)作為對痛苦的最終解決,會輕易引出那些以堂皇理由來毀滅生命的暴行。痛苦本身有其價值,不是叫你刻意自虐,而是生命的訊息也會通過痛苦傳來,要身處其中的人自己去領悟,這才是活着的意義。
老婦病至開始失去說話能力時,斷斷續續的向女兒說出祖母留下一棟房子,她很想幫女兒一把,解決經濟困難。病中老伴照顧老婦,每天跟她說話,講故事給她聽,果斷地辭退那個不懂體會病人心情的女護士。又或老婦第一次使用電動輪椅的興奮,這些都是平凡生活裏可找到的素材,自有一種平凡的美。可惜為了對戲劇性的追求,安排了一個「激情」結局。其實老伴撫摸着老婦的手,向她講述自己兒時的痛苦經歷,然後老婦慢慢不再呼痛,安然睡去,這場戲無限溫馨,就此結束便好,何必製造一個反高潮?若老伴轉念一想,無論如何要守在老婦身邊,讓她感到活下去的意義和尊嚴;更不惜以自己的痛苦經歷來換取老婦多一刻的安寧,這才是愛,才可坦然接受死亡。
愛之中,也包含了恐懼、無知、執着、自卑及自大。愛,還需要不斷提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