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氣讀完杜漸兄的大文〈文化教父羅斯福〉,浮想聯翩,不禁手癢,也湊熱鬧說幾句。
筆者不是報界中人,但與報界有緣,認識許多報人,而往來較多的,首舉《大公報》,而新晚係大公的晚報,也當入大公吧。那是六七十年代,筆者一天看的報紙有十多份,《香港時報》、《星島》、《華僑》、《文匯》、《大公》、《新晚》、《晶報》、《明報》,外地的有《中央日報》、《人民》、《光明》、《澳門》,偶爾也翻翻《南洋商報》、《金山時報》。後來年紀大了,沒那精力,一直削減,減到外地的都不看了,到現在本地的也只看三份,是《信報》、《蘋果》、《大公》,偶爾還看看《明報》。
算起來,《大公》是一直在看,甚至遊學東瀛時期,也常去東京港區西園寺事務所,他們訂有《大公》,我常到那兒去看。
《大公報》的老板費公彝民無緣面識,但他的大媳費大龍夫人往來頗多。《大公》的李俠文,楊奇也熟,往來較多的是陳凡和羅孚,還有馬國權。
羅老總書生氣十足,人緣甚佳,所謂「與公瑾交,如飲醇醪,不覺自醉。」(《三國志》程普贊周瑜的典故)於是讓人們對他代表的共黨也產生好感,尤其那一眾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
而陳凡則性情中人,雙目炯炯,喜怒形於色,疾惡如仇,但後來卻有點走火入魔。
陳凡在四十年代初入《大公報》,由記者做到副總編。和平後受命到廣州設《大公報》辦事處,嘗發表〈凱旋牌坊上吊沙煲〉一文而知名,延安《解放日報》也轉載。筆者雖未讀過此文,但早歲已聽過文中「拍錯手掌,迎錯老蔣,燒錯炮仗」的名句。一九四七年中山大學學生罷課遊行,陳凡隨示威隊伍採訪,目擊血案,以電報發通訊稿,電報被扣,人也被捕。幸得老細胡政之等人費大氣力才獲釋。
五十年代陳凡以《大公報》副總編身份分管副刊,金庸和梁羽生則是他手下的副刊編輯,三人合寫一個「三劍樓隨筆」的專欄,後來也結集成書出版。查大俠和梁羽生後來都以武俠小說名世,當年陳凡也用「百劍堂主」之名寫武俠小說《風虎雲龍傳》,稍遜兩位部下,故知者不多。三人的頂頭上司羅孚當時也寫武俠小說,但自知不能全力以赴,也就如歐陽修看了蘇軾文章後,在《與梅聖俞書》所說的一樣:「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地也。」於是讓賢擱筆。陳凡也用陳上校筆名寫過《金陵殘照記》,影響力又不如嚴浩兄尊翁的《金陵春夢》,倒是他編的《齊白石詩文篆刻集》《黃賓虹畫語錄》最受收藏界書畫界歡迎,陳也用徐克弱筆名寫過一些雜文,亦結集成書《燈邊雜筆》。記得七十年代讀過陳凡戰鬥性的文章,印象較深的有〈東海徐公驚噩夢〉(好像批徐復觀),〈揭開李卓敏的底牌〉等,文筆相當辛辣。其實性情中人最宜寫詩,梁羽生最推許陳凡的詩,尤其文革期間寫的一些舊體詩。錢鍾書嘗為陳凡詩集《壯歲集》題句云:「筆端風虎雲龍氣,空外霜鐘月笛音。」陳凡也寫畫,還出版過畫冊。總之多才多藝。
聽說七十年代陳凡嘗在大陸某敏感部門門前拍照,被懷疑為間諜惹過麻煩。陳在四人幫倒台前,嘗多次揚言把自己的首級割下來掛到天安門城樓,以表忠心。(這話比伍子胥抉目以見越兵來更為激烈)。他還在大公副刊發表文章,文內曾提到站在鹿頸,凝望祖國,口中說出《老夫子》漫畫中常見的X加Y星星之類粗話符號,即是咒罵大陸,以表不滿。聽說有關部門擬把他調回內地,但又擔心影響不好,方才作罷。陳凡很欣賞陳振聰的叔叔陳湛銓教授,有人稱之「爛仔教授」,那是會因一言不合可以打將起來的那種火爆。(陳湛銓《脩竹園近詩》幾集都是我經手出版的。)陳凡常去大會堂學海書樓辦的講座,聽湛翁講詩。物以氣類相感,陳凡也受其影響吧。陳凡有一回應邀在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二樓會議室講演,偶爾也爆出若干粗口,正是滄海橫流,方顯出英雄本色,那些斯文聽眾面面相覷,而常公宗豪(中文系主任,亦湛翁弟子)則陰陰嘴笑,倒欣賞於常格之外。
陳凡常去虛白齋觀畫,很欣賞劉公老師黃賓虹,常自命為黃賓虹宣傳部部長。對新《辭海》定性黃賓虹僅係山水畫家非常不滿,劉公有賓翁花卉冊,陳觀後大讚,說要拿回大陸展覽,讓人們知道黃賓虹也善花卉。劉公不敢借他,唯唯諾諾而已,讓我拍攝一套照片寄去《大公報》贈之。劉公很欣賞陳凡的大情大性。劉公最不喜歡祁烽(香港新華社副社長),祁看完畫不表意見,不像陳凡愛憎分明。劉公問祁社長,這畫你覺得怎麼樣,祁不答話,只是堆起笑容,絕不表態,讓劉公生氣。扯遠一點,祁調回廣東任省政協副主席,主席係吳南生。在去年見祁身體已不甚佳,但還認得我,還叫我向家父問好。而前兩天與吳老飯局時,問及祁身體如何?還住在先烈路嗎?吳老說,搬啦!搬到哪兒?搬到「我看你」(即深切治療室……ICU)。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北京故宮英俊小生馮先銘先生(陶瓷專家)訪中文大學,實順便會晤來自台灣的親友(妹妹?),其間擬到澳門了解文物市場。於是文物館長高美慶、陳凡,並我四人,而由我這個澳門地頭蛇領着,赴澳考察。抵澳後第一站去新馬路一號J永大古董號拜訪鄧伯(傳研樓主人鄧蒼梧)。當時大陸走私文物猖獗,往往通過澳門,再轉港台歐美等地。誰知陳凡單刀直入,一見鄧老板,開門見山直問鄧有沒有走私文物到你們的店,鄧不知來頭,有點錯愕,但鄧老歷於江湖,照例流水般說沒有。陳更又問知道不知道哪裏有?鄧也照例搖頭一問三不知。陳凡發急,就自說要找何賢問問,遂在永大借電話找何賢,找不到何。陳就說何賢很夠義氣,找到他一定幫忙。最後,鄧伯送了一小疊舊箋紙與陳凡,送瘟神般把我們一夥人送出永大門口。我們一行四人,午飯後再去爛鬼樓(關前街,類似香港摩囉街)。筆者與大石老友,當然帶隊去大石處小坐。其時陳凡也一樣直問大石,那種問話方式當然不會有答案。
記得當時澳門來了不少天目碗,越賣越便宜,數百元也有交易。從前幾十萬一件的漢綠釉也不稀罕了,幾千元也有交易。這些馮公都看在眼裏。而我見某檔口有一荷葉形小盆,造型優雅,請教馮公,馮說清同治光緒時期吧,問價,一百元,買了回來,插養萬年青,甚古雅,算是此行最大收穫。但以一個舉國著名的專家為我鑑定百元的「同光小盆」,割雞借用牛刀,當時未考慮馮老心中作何滋味。
當夜三位客人都住進陳凡要求往住的峯景酒店(現為葡國領事官邸)。陳指定要住某個號碼的房間,還要求我陪他同睡一房。我怎麼敢啊!就說我家就在澳督府旁邊,永輝大廈頂層,要回家陪父母,不好意思,無法應命。晚飯間陳凡說起他為甚麼要入住指定幾號房,原來他曾與佳人在此浪漫,說起舊日戀情,還問那漂亮的高教授你怎麼看法。高氏瞪大雙眼卻略帶微笑來傾聽陳的傾訴,未對尷尬作答話。次日陪陳凡入葡京賭場,陳玩輪盤,輸了二百圓,神色自若,無所謂,但即刻收手離場。跟我說入賭場最多玩二百圓,很克制。看來陳凡賭錢亦有所不凡。
後來我自己再赴澳見到大石,大石說澳門街古玩界很緊張,說地頭蛇許禮平帶京官(馮先銘)來查文物走私案。我大笑,太誇張了,這回是借個題目,陪陳凡來散散心,吃喝玩樂而已。此行根本沒有甚麼目的,且看陳的作事如此張揚,又哪裏是查案的作派。只是空穴可以來風,那李逵式的直問,卻為澳門古董界上演了一齣驚心的「假巡按」。
陳凡主觀很強,他看不起《海洋文藝》,主編吳其敏每期寄他,最初也翻一翻,還打電話問吳其敏寫〈說刊刋〉一文的作者是誰,吳其老說是小朋友,實即在下。陳凡後來更把見放在辦公枱上寄來的《海洋文藝》,連封也不拆開看看,往前一推,直接掉下字紙籮,真乾脆。如果吳其老知道了,該作何想。
坐在陳凡對面的是馬公國權,馬當時負責編「藝林」和「文采」兩版,而陳凡對我說,太少了,要加強馬的工作。其實馬公當時也夠頭痛的了。不久馬公移民加拿大,總算逃出陳的「魔掌」。
陳凡是廣東三水人,乙卯年(1915)出世,與毛公同月同日生,大家都走火入魔。(高教授也是同一天,幸虧這只是政府的紀錄,政府紀錄對的不多,所以高教授還算正常。)
陳凡說,杜漸的名是他起的,防微杜漸也。其實杜漸與筆者也扯得上一點點遠親關係(他本人或不知,我和他廿多年沒有見面了)。他是中山大學的高材生,文革備受迫害,嘗在天台邊上被批鬥,解放軍叫他跳下去,如果定力不夠,縱身一躍,就變成「自絕於人民」,變成冤魂,也就沒有「杜漸」這個大作家的存在了。杜漸的爸爸是大醫生,當年鼎鼎有名的李大醫生。嘗捐獻物業與工會作醫療所,為工人義務診病,病人聽到李醫生大名,未治療已好了一半。抗戰時,劉侯武媳婦在遵義臨盆,就是杜漸他爸接的生,嬰兒就是上一任中文大學校長,在遵義出生,叫劉遵義。杜漸的媽媽叫潘甦,廣東省政協委員,一九七○年過世。杜漸公公就厲害了,潘達微是也,《平民日報》主筆,同盟會廣東分會負責人,黃花崗七十二烈士就是他奔走執葬,將葬地紅花崗改成黃花崗。一九二九年死於香港,也葬在黃花崗,可與一眾先烈相會。潘能畫,李醫生居然也能畫,當年李嘗畫一山水義賣,王寬誠花大錢買了(即捐款)。此作後來在神州圖書公司出現,小思再買下,聽說送回杜漸保存。這也是一段翰墨因緣吧。聽說杜漸在多倫多也畫畫,遺傳基因使然吧。
扯得太遠了。說回陳凡,晚年有點發福,吃得鎮靜劑多,本來極度亢奮的他,一下子變為沉默寡言的靜者。人說學者會變化氣質,會老歸平淡,算是庶幾近之。九十年代中在中環碰到過,胖了點,打個招呼,他有點認不得我了。那更安全。一九九七年秋,看《大公報》,知道他病逝了。
前些年,檢出陳公送我的詩集,交給羅孚,借與天地圖書公司重印了。羅問陳的公子方白請他提供老父材料,想寫些紀念文章,聽說陳公子沒有提供,或者怕與其父有過節的羅老總不知怎樣下筆。其實是過慮了。羅公是實事求是的君子,陳公子,不必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