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讀到趙越勝的《燃燈者》一書,還是從網絡上下載的。後來幸得牛津大學出版人林道群兄慷慨贈送了一冊毛邊本,才得以反復咀嚼作者那些既氣貫長虹,又柳暗花明的文字。書中所寫的三人周輔成,劉賓雁和唐克,都從上世紀70年代開始與作者建立了一種亦師亦友的關係;三人分別代表了智慧,正義和音樂,在作者的青春心田裏播種下了一生熱愛「智慧,正義和音樂」的堅實種子。嚴格來說,三人都屬於作者的密友;即便是周輔成,也是一位私塾意義上的先生;但他們都在當時的茫茫長夜裏在不同方面開啟了作者的心智,所以被稱為「燃燈者」。
作者讀哲學出身,而哲學從古希臘蘇格拉底開始就是一門「愛智慧的學問」。作者花了最大的心血和篇幅來寫周輔成先生,恰恰是由於周是一位古希臘哲學和德國古典哲學專家,很早便點燃了作者「愛智慧」的心燈。周輔成在「六四事件」前後曾說:「康德哲學的中心是『人是目的』。評判一個國家,政府好不好,就要看它是否把人當作目的。」「一個政府講人道主義,可以提高它的國際地位。而且,人道主義與中國傳統也不矛盾。」孔夫子一部《論語》,也都是以一「仁」字為其中心。仔細想想,一個國家不管是民主還是集權,其文明程度,最根本的就在於對人的尊重程度。在周輔成和劉賓雁的心中,人道主義猶如是一盞佛燈,點亮了茫茫天地的一暈微茫。
讀《燃燈者》時的另一驚喜,是作者在「憶賓雁」一文講到了知識人對「自身靈魂的拷問」。以前除了巴金在《隨想錄》中有過一些嘗試之外,中國知識人對二十世紀中國極左思潮」的追憶反思中, 最為缺乏的便是對於自身靈魂的拷問。沒有虔誠的靈魂拷問,很難說哪一天是否又會發生狂熱激情之下的民族性災難。然而劉賓雁在九十年代初讀了哈維爾的《無權者的權力》後,便對趙越勝說:「幾十年的特殊統治造成了人的精神危機。」要擺脫它,必須「喚起人們去自省,在反對邪惡的行動中自己解放自己。這就必須使人們看到:你對於自己的國家和你本人墮入今天的田地,也是有一份責任的!」並說:「要想真正結束專制統治,個人內在的道德反省是不能缺少的一課,提出要警惕人心中的『小毛澤東』。」這顯示他已經是認識到了,每個人,尤其是知識人,必須重新改造自己的「心靈的習慣」,從心底裏真正接受人的尊嚴和權利,以及容忍,平等和自由的思想。
趙越勝有這些高人燃燈真是幸運,然而燈由心傳,性靈才是傳遞要訣的薪火。讀趙越勝的文字可以感受到他是一個俠氣之人。2006年底作者在闊別了故土17年之後,第一次回到北京。一次在會見以前工廠裏的朋友聚會上,作者因交通阻塞晚到了好些時間,見面時他居然在朋友面前下跪喝完罰酒!借用王家衛大寫意式電影《一代宗師》中的一句台詞說:「憑一口氣點一盞燈,念念不忘必有回響。有燈就有人。」虎不辭山,人不辭路,燃燈者常常是一些在漫漫長夜中行走的天涯孤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