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樹下:空白書頁 - 西西

蘋果樹下:空白書頁 - 西西

由於安潔拉.卡特的作品多數以馬戲團、劇場、嘉年華、兒童故事如愛麗思、小紅帽姑娘和狼等為題材,往往被標籤為童話小說家。但童話不過是寄託,她的作品其實充滿對傳統成見的顛覆,對女性身份的思考。故事中的女主角都是強者,文字上有明寫,更多的暗寫,篇章雖短,可藏有不少典故,使本來流暢易讀的文字,充滿豐富的指涉。例如明寫方面,像灰姑娘,可以有三個不同的結局,唯一不會有的是嫁給了白馬王子從此過着幸福的生活,這是破除幻想。灰姑娘的名字也被改為掃灰娘。至於暗寫,可用藍鬍子為例:美女嫁入城堡,就等於今天的豪門,翌日清晨早餐時,主人輕描淡寫,對新娘說:「女僕應該換好我們的床單了,我們沒有把沾血床單掛出窗外,現在已經是文明時代了。」
不過閒話家常,普通讀者不會注意,甚至莫名其妙,以為只是說笑。但碰上受過西方文學訓練的讀者,就會想到女性主義文論家特別重視的名篇:《空白書頁》(The Blank Page),作者艾莎克.戴尼森(Isak Dinesen),這位《走出非洲》(Out of Africa)的作者,用很少的文字,寫了一篇很出色的小說:一所高懸在葡萄牙藍山之上的修道院,住了一群加爾默羅教派的修女,她們平日種植亞麻,製作出全葡萄牙最精良的亞麻布。這些雪白的亞麻布,廣受歡迎,尤其是王室,用來作新婦婚床的床單。這是葡萄牙的古老傳統,新婚之夜一過,床單循例在皇宮的陽臺上向公眾展示,莊嚴地宣稱,這是王妃貞潔的證明。然後,修道院把雪白的床單取回,床單上染有污斑的一方,並不清洗,而是加以裱糊,鑲以邊框,配上銘牌和皇冠,寫明王妃的名字,肩並肩,掛在修道院的長廊中,供人參觀。修道院除了出產優質的織品,還可以為皇室簽發證書。這是商品與道德的結合,任何皇室都做不到的。我們不難想像,朝聖的遊客,對長廊中的展品一定充滿好奇,而導遊會對每一幅像名畫那樣背一段書。不過,其中有一幅跟其他不同,同樣厚重的框架,同樣的金屬銘牌和皇冠,但沒有刻上名字,框裏的床單雪白無瑕。
《空白書頁》短小精練,通過一個以講故事為生的老婦敘述,不過二千字,其震撼力比得上許多長篇小說,力量就來自空白。空白,反而說得最多,控訴得更有力量。老婦告訴我們,講故事的人對故事要忠實,要不歪不離,到最後,沈默自會說話。
卡特的小說回響了另一個小說,真考讀者的文學修養。但那是另一個獨立自足的故事,表現另外的問題。別以為藍鬍子說的話,表示時代真的進步了文明了。現代的藍鬍子,住在現代化的城堡,大串的銜頭,但他密室的長廊,其實掛滿了愚笨而貪慕虛榮的女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