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江蘇省崑劇院,簡稱「省崑」,是省級的演劇單位,長期以來,實力與地位都高於江蘇省蘇州市的「蘇崑」。不過,世上的事情一向是滄海變桑田,風水輪流轉。全稱為「蘇州崑劇院」的市級演劇單位「蘇崑」,這七八年間聲名鵲起,在白先勇以及一群文藝界精英的規劃領導下,排演了「青春版《牡丹亭》」(謔稱「白牡丹」),繼之以「青春版《玉簪記》」(謔稱「白玉簪」),席捲了兩岸四地,在各個大學校園演出,盛況空前,甚至遠走歐美獻藝,造成了崑曲的轟動效應,真是姹紫嫣紅開遍,紅得發紫,聲勢駸駸乎蓋過了實力雄厚的省崑。省崑本來還過着「山中無甲子,日長如小年」的安逸歲月,坐在改革開放的後花園裏吟風弄月,繼承一唱三歎的水磨調傳統,依字行腔,「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誰知天下形勢瞬息大變,崑曲名列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傑作名錄,八十後的新新人類趨之若鶩,成了新世代的風雅時尚,沒人要的冷饅頭轉眼成了搶手的香餑餑。省崑也就不甘人後,排演了「青春版《1699桃花扇》」,推出新一批俊男美女,在舞台上鶯歌燕舞一番。外行看熱鬧,少年愛青春,着實也紅火了一番,給崑曲復興添加了一把柴火。
省崑的《1699桃花扇》,雖然得到余光中顧問的加持,四處解說《桃花扇》的文學藝術成就,更得到不知崑曲為何物的某國家領導人的熱情鼓掌叫好,我卻頗有微詞,對話劇導演田沁鑫「也要玩一次崑曲」的態度十分反感,對最後在舞台上具體呈現的「青春玩物」不敢恭維。我甚至懷疑,田大導除了膽子大如天,有沒有一絲藝術敏感,對崑曲藝術的深厚傳承是否有一絲基本認識,是否知道甚麼是四功五法,為甚麼要通過四功五法來進行崑曲的舞台演出?我看到的是一個青春無悔的現代文藝青年,到了中年危機的時候,拿着公安驅趕民眾的電擊棒,在舞台上滿場飛,追打抱頭鼠竄的孔尚任,從一六九九年打到二十一世紀,毫不留情,絕不手軟。我不禁為省崑的演員叫屈,經歷了多麼刻苦的科班訓練,有着多麼好的演藝底蘊,卻遭到田大款如此的蹂躪糟蹋,滿足他「玩戲子」的虛榮動機,真是天理何在!
省崑演員功底深厚,從第一代的繼字輩,到目前的第四代,都有可觀之處,特別是演出傳統折子戲,中規中矩,承繼了崑曲演藝的優秀傳統。或許是受到話劇導演糟蹋崑曲的刺激,總覺得省崑的演員不斷遭到「抽水」,被一些演藝時尚的策劃人玩得團團轉,因此,這幾年來,我就經常邀請省崑來香港,到城市大學進行文化傳承的教學展演,演出傳統折子戲,顯示他們的藝術造詣,同時也展現崑曲最精采的表演。最近我請來了省崑第三代的優秀演員,如閨門旦龔隱雷、小生錢振榮、小丑李鴻良等人,演出了十二折傳統折子戲。演出的劇目,有大家耳熟能詳的《牡丹亭》、《玉簪記》,也有很少演出的《紅梨記.花婆》與《望湖亭.照鏡》。劇目的安排也有雅有俗,雅的如《玉簪記.偷詩》、《牡丹亭.幽媾》、《療妒羹.題曲》,讓人盪氣迴腸,心醉神馳;俗的如《繡襦記.教歌》、《風箏誤.前親》、《望湖亭.照鏡》,令人忍俊不禁,捧腹大笑。這些演出的傳統劇目,內容跨度寬廣,行當齊全,雅俗具備,就使人容易理解,為甚麼崑曲在過去興盛時期,不只是高人雅士的最愛,也是市井小民的日常娛樂,是雅俗共賞的表演藝術。
演出〈教歌〉一折的時候,扮演蘇州阿大的李鴻良與揚州阿二的計韶清,一個講俚俗至極的蘇州方言,一個講粗鄙不堪的揚州土話,動作誇張,滑稽梯突,搞笑到了極點。尤其是蘇州阿大裝扮成猴子,抓臉撓腮,蹲走矮子步,演活了街頭賣藝的耍猴戲,像個一臉委屈無奈的猴子,令人叫絕。就有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在觀眾席裏,笑得哈哈哈,嘿嘿嘿,氣都喘不過來,居然還連綿不斷,帶着尖銳卻稚嫩的童音,聲震四座。他那幼稚的歡愉,停不下來的笑聲連連,在劇院中蕩漾迴旋,突出了觀眾看戲的喜悅,也從一個天真無邪的「無知兒童」角度,反映出崑曲的雅俗共賞特色。你還能說崑曲太典雅,曲高和寡,一般人看不下去,令人昏昏欲睡嗎?去看一折〈教歌〉吧。
〈教歌〉是《繡襦記》第二十八出〈教唱蓮花〉的舞台演出版,在《六十種曲》的劇本中沒有這樣滑稽的場景與念白,只有三個字,「教諢介」,讓丑角演員在舞台上去自由發揮。倒是在《綴白裘》裏,可以看到現在舞台上的唱詞與念白,也就顯示了這一折滑稽戲的編排,大概也不是隨機抓哏,至少從乾隆時期開始,就是這麼演出的套路,就有了固定的程式與規範。我們今天看戲,還可以看到乾隆時期崑曲的滑稽演出,兩百年來基本形式未變,居然能夠引起哄堂大笑,讓五六歲童子笑得喘不過氣,揭示了崑曲傳統表演藝術的精妙,當然也展現了省崑演員承襲傳統的真功夫。
省崑這次來港演出,清清楚楚展示,崑曲演出,除了細緻高雅、令人低迴神往的《牡丹亭》、《玉簪記》,也有通俗滑稽、令人捧腹的劇目,在舞台上雅俗共濟,相輔相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