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這部電影之後,特別易哭。駕車上班,熟悉的路,熟悉的隧道,電影又來找我,思緒想到「兩鬢斑白都可認得你」不是一種選擇,忽然悲淒得亂七八糟,眼淚不請自來,趕也不走,狼狽。范柳原告訴白流蘇「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是最悲哀的詩,是我們沒本事許的盟誓。可以傾城地戀,我們卻作不了主。認不認得你,又可以嗎?眼睜睜卻不認得你愛的人,太斷腸,摧心肝。
張愛玲戳破的是生命無常,導演漢尼卡陳列的是人生八苦。佛家說人生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會苦,愛別離苦,求不得苦,五陰盛苦。是生命尋常。《愛》是生命尋常,淡淡絕情,慢性摧毀消蝕生活的可能性,導演擅長經營的不安,把生老病死愛別離之苦,拍得坦白誠實,像恐怖片。
年老,很尋常,發生在退休鋼琴教授夫妻身上,原本這對相依相親的中產,在優雅地老去,八十多歲,相伴聽聽演奏會,閒話家常。在一大片觀眾海中,你還是會看見他們,老得那麼平凡漂亮(兩個殿堂級演員把一生光芒都收藏內斂)。可是,那尋常的早上,尋常的早餐,她的眼空洞了,臉空白了,就這樣,Anne不在了,活死人還在,Georges慌了。未幾,她回來了,一次輕微中風,是序幕,從此健康走下坡,歷史從此一分為二,中風前,中風後。見證叔本華所言「今天很差,明天會更糟,最壞的,快將來臨」,體現莊子曰:「壽必多辱」。半身不遂之後,她慨嘆「噢,生命,那麼長……」那時精神還不錯,神志還清明。
優雅地老去也不是一種選擇。健康被騎劫,身體被綁架,以尚餘不多的生命力當贖款交,老人祇會繼續枯萎衰敗,沒有第二個可能。Georges看着老病的殘忍,剝光豬一樣,逐一打掉她的生命可能,逐一拿走她的構成元素,先褫奪肉體活動溝通能力、再毀掉記憶精神狀態,那時候,尊嚴也不是一種選擇。有時人未死,許多東西已給埋葬,不怕兩手空空見閻王,就怕他不見你,不是慢活,是慢死。做到與子偕老,還是那麼痛,他守護在她身邊直到最後,說故事,輕撫她的手。
鏡頭像閉路電視,像無印良品般簡樸,節奏有點緩慢,在廚房、客廳、睡房,看鎖困在家中窘境的二人,在密封的室內,掙扎喘息,情景雙生。看着她不能自理,不懂自己進食,尿床,一時間她愴惶、羞恥、惘亂、罪咎,Emmanuelle Riva的精彩可以拿奧斯卡影后兩次打敗十個珍妮花羅倫斯。他做一切可以做的,金錢上情感上,她配合,也反抗,不想活。24小時不懂其他只懂喊痛,親如老伴女兒,粉身碎骨都衝不進去幫忙,她在地獄,他也是。愛是for better or for worse,愛是放下一切尊嚴讓對方愛自己。愛是痛苦地讓她解脫,是不接受十分鐘生死兩茫茫,是她來接他走,愛是《愛》。美麗心碎得令人慢鏡地崩潰,至最後一鏡一室的門都打開,空闊了。
我們都是生命的觀眾,我們都是死亡的觀眾。
愛是EE Cummings的詩,《Somewhere I Have Never Travelled》:「當你緊緊關閉起自己像繃緊的拳頭,我會像春天打開第一朵玫瑰花蕾般,一瓣一瓣地,鬆開你一根一根的指頭,溫柔地、細緻地、嫵媚地……」(即使我已片碎筋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