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個賣故事的人。
這天他又來到市集表演，他營生的方法只有一個，就是任何人走到他面前，掏出一枚大洋，他便會不假思索地告訴你一個故事。當然，顧客付錢前可以先要求故事的類型，英雄事跡從來最受歡迎，因為裏頭有武打動作，情節又快意恩仇，他說起來口沫橫飛，繪影繪聲，讓觀眾一下子好像身歷其境，血脈沸騰。
另外，哀怨纏綿的愛情故事也不乏擁躉，情竇初開的懷春男女最是聽得如痴如醉。反而鬼故總是乏人問津，一來日光日白，市集又人來人往，根本就不是一個說鬼故的最佳環境。二來傳聞市內其實不乏鬧鬼的地方，上至鄉公所下至私塾學堂，每到晚上也鬼影幢幢，生人勿近。這小小的縣城物資不算富庶，卻有着豐富的鬧鬼故事，村民們真是見得鬼多不怕黑，最想聽的反而是人的故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
這天，他生意興隆，一天下來說了七、八個故事，他把玩着手上的大洋，重甸甸的，今晚應該可以大魚大肉，飽餐一頓。夕陽西下，轉眼天色轉黑，他正在收拾行裝，忽然一個年輕女孩子姍姍來遲，從懷裏掏出一個大洋，一臉期待地拉着他說故事，他今天在烈日當空下說了大半天故事，喉嚨早已沙沙作痛，本來不想做女孩子的生意，但見她樣貌娟好，一臉可憐，心腸一軟，便問她想聽怎樣的故事？她說要聽他從沒說過的！他趾高氣揚地回答，他從來不說重複的故事。她又要求故事真實，不是憑空揑造！他再三強調口裏的故事從來有根有據，她滿意地點頭，爽快地拋出一句，好！那你就說一個自己的故事。他聽到她的要求，大感為難，沉默半晌才幽幽地告訴她：「在我的家鄉，我們可以重複地訴說別人的故事，技巧地加鹽加醋，把再虛假的事情包裝得栩栩如生，卻又禁止表達自己的所思所想，我已很久沒說過自己的故事，現在要說也不知從何說起。」
他把大洋退還給她。女孩子失望地離去，但出人意表的事情發生了，他竟目睹她的身影陡然如煙消逝。她做鬼做了很多年，在地府鬼話聽得多了，一心偷渡來人間聽一段動聽的故事，可惜現在的人偏偏愛上說謊話，須知鬼話和謊話根本毫無分別，說穿了都是廢話。
這個年頭，做人做鬼都是無處求真，只有呃神騙鬼，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