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斯福」,我說的不是那個美國總統,而是羅孚。
在《新晚報》報館裏,大家都叫他「羅老總」外,但更多的是叫他「羅斯福」,這稱呼也許顯得更親切些吧,至於這個「花名」是何來歷,我沒有去考究過,因為余生也晚,我是在一九七三年方才進報館工作的,所以只是跟着別人這樣叫他,沒有深究何以有如此稱呼,當然,我知道他的真實姓名是羅承勳。
在國內經歷過文化大革命後,我實在心有餘悸,中國人搞文字獄是很拿手的,無中生有,影射引伸,無限上綱,層出不窮,即使回到香港,我也不很想再拿筆桿,從事文化方面的工作太危險了,還是盡量離遠一點好,故此我寧願「從零做起」,在父親的藥房學配藥,到工人醫療所去當義工,希望學門技術手藝以謀生,確是心灰意冷,只求安安穩穩過日子,實在胸無大志。可是人算不如天算,碰見李沖叔到父親的診所看病,他走進藥房跟我的師傅朱華發聊天,一眼發現我在配藥,就把我拉出去,在走廊裏把我教訓了一頓,認為我應該到報館去工作,不容我分辯,要我到《新晚報》去見羅孚。就這樣,我又再次從事筆墨生涯了。
羅孚,可以說是我在香港首先接觸的文化人,過去我從沒有從事過新聞工作,跟報館也沒有打過交道,記得那天我貿貿然地到報館去,其實心裏並不想去報館工作,只不過不好意思違背李沖叔的一番心意,姑且去看看而已。
記得我去《新晚報》那天上午,是在我到工人醫療所去上班之前,天雖然沒有下雨,卻陰陰沉沉。我上到四樓《新晚報》的編輯部,對門房說我要見羅孚,就被帶進一間小小會客室,我還未坐定,羅孚就走進來了。他身穿白色夏威夷襯衫黑色長褲,頂樸素的,戴眼鏡,個子不高。
他告訴我,昨晚李沖曾和他通過電話,介紹我到《新晚報》工作,他問我:「你過去有在報館工作過嗎?」
我說:「沒有。」
他又問:「你懂英文不懂?」
我說:「算是懂吧。」
他指着會客室牆邊的報紙架,說:「那這樣吧,你找一張英文報紙,隨便挑一篇東西,今晚回去譯一段文章,明天早上帶來給我看看,甚麼文章都行,讓我看看你的中英文程度吧。」
談話就到此結束,我於是離開報館。我心裏想,難道這就算是面試了?要我譯一段文章,大概算是考筆試吧?
我在妻子還沒有從廣州到香港那兩三年,每天在工作之餘,晚上又沒有別的事幹,也沒有應酬,為了消磨時間,我曾譯了一本黎巴嫩詩人紀伯倫的小說集,還寫了一篇介紹這個詩人的短文。於是,我第二天早上就帶了這本譯稿,到《新晚報》去交卷。
我對羅孚說:「這是我年前利用業餘時間,從英文繙譯過來的,譯得不怎麼樣,不知道行不行?」
他說:「你把它留下來,讓我看看,好嗎?」
我把那本稿子留下,就到工人醫療所去當義工了。其實我這是敷衍了事,我心想,這本東西譯得並不理想,如果「不及格」,我就繼續在藥房學配藥和當義工,這樣李沖就不會怪我不聽他的話了。說實在,我對到報館工作並不抱很大的期望。
我絕對沒想到,第二天的《新晚報》,在「風華」版上面,竟把我那篇介紹紀伯倫的文章,全文照登了出來。我感到驚訝,也很興奮,我家是訂閱《新晚報》的,爸爸並沒有發現那篇文章是我寫的,我偷偷告訴妻子,心中頗為得意,畢竟我這是首次白紙黑字在香港的報紙上刊登文章嘛。
次日我接到羅孚的電話,他說:「你看到報紙了吧?你那篇文章我們刊登了,你明天來報館報到吧。」也就是說,筆試也及格了,就這樣我進了報館工作,一幹就是幾年。
本來我以為是在《新晚報》工作,誰知道我到羅孚那兒報到,他卻對我說:「《大公報》副刊的陳凡老總提出,他們那兒需要一個大學生當編輯,所以把你分配到《大公報》,你有意見嗎?」
我能有甚麼意見呢?於是他把我帶到五樓《大公報》副刊課,介紹給陳凡。
我在《大公報》工作了將近一年,最終因故調回《新晚報》,但那時《新晚報》副刊已經夠人,於是分配我到電訊部門工作。最初我坐在唐人嚴慶澍對面,背對着門口。過了不久,陳凡的精神已經不大正常,常穿着紅色襯衫,帶着一把長尖刀上班,自號「大刀衞士」,揚言要砍人。由於我在《大公報》副刊這段日子,同他有過一些不很愉快的過節,所以對他的「舞刀」,我頗為介意,年少氣盛,曾對嚴慶澍和羅老總說:「我背對着門口坐,要是陳老總進來揮刀,那我可要進行自衞還擊了,如果他拿刀砍我,我就用椅子打斷他的腿。」
羅老總搖搖頭笑道:「不要這樣,千萬不要這樣,他是對我,不是對你的。」
嚴慶澍更說:「小老弟,你不要緊張,你可千萬不要用椅子打他,你會吃虧的.他是精神有毛病,你這又何苦呢?」
我點點頭,說:「你們說得也對,他砍我,到頭來可以說是發神經,我打了他,我沒有發神經,倒反變成我有罪了,那就不上算了。」他們知道我背對着門坐感到不安全,就讓我搬到裏邊靠近窗口的桌子去,免得我不安心。
我曾私下把羅孚和陳凡兩個人的領導作風加以比較,因為我曾在他們兩個的領導下工作過。首先我肯定他們兩個都是有學問的能人,他們都是愛才之人,都希望發揮部下的積極性,對培養下屬不遺餘力的,不過他們的方式方法卻完全不同。
陳凡對下屬是以家長式統治,要下屬聽話,故而對不聽從他旨意的就不喜歡,若果聽話,他也很加以愛護栽培,我初到大公副刊時,他不只給我起筆名,送給我看版工具,還給我講解中國文人誰的文筆好壞,介紹我看白先勇的小說……這些我是不會忘記的。
不過由於他受文革極左思潮的影響,往往言論十分片面偏激,有一次他罵我們:「你們都有罪,你們要三跪九叩一直跪拜到北京去請罪!」後來由於精神亢奮無法抑制,發展到在報館帶刀出入,自稱「大刀衞士」,甚至在開大會時跳上台舞刀謾罵。
其實我老早就看出他精神有問題,記得有一天在辦公室他問我:「你爸爸是醫生,我晚上時常失眠吃安眠藥,你問你爸爸可否幫我買些安眠藥?」我當真的把這當回事,回家我問爸爸,爸爸叫我告訴他,安眠藥不能這樣經常地服用,會出問題的,靠安眠藥來睡眠,只會越吃越亢奮,最後無法抑制自己,會造成精神失常的,而且我爸爸從未為他看過病,又不是他的診治醫生,是不可能為他買安眠藥的。
陳老總聽我這樣說,自然很不高興,他板起面孔說:「我也知道吃安眠藥不好,會有副作用,但我不吃就不能睡覺,得不到休息如何工作呢?算啦,不用你爸爸操心了,我會自己想辦法的。」他長期服用越來越強的安眠藥,抑制不了他的精神亢奮,就變得越來越暴躁和偏激,動不動就發脾氣罵人,結果最後變成了「大刀衞士」,實在是很可悲的。大家對陳凡就有點敬而遠之畏之,背後叫他「神經刀」,避之則吉。
不過我還是很敬重他的,因為他是個很有學問的人,對待工作也很嚴謹,每天下午看大樣,十分認真,一個錯字也不放過,遇到不認得的字,立即去查中文大字典,一定要弄清楚。我就是聽從他的話,受他的影響,專門買了一套台灣的中文大字典。我始終都佩服他工作和做學問的態度,當然我也同樣不以他的待人處事的方式為然。
後來我離開了報館,自然很少有機會接觸陳凡,後來聽說他退休後把病治好了。記得在八十年代中,曾有一次開文學會議,我在會上碰見了他,覺得他發福多了,已變成了一個慈祥的長者,待我十分友好,問寒問暖,完全不再計較我過去和他發生過的矛盾了。
羅孚對下屬採取的態度不同,如果我們做錯了甚麼,他會嚴肅批評,但如果我們並沒有錯而受到指責,他會為我們辯護,甚至把責任擔起來,保護自己的下屬,故此在報館裏他的人緣很好,大家叫他羅斯福,是一種帶有尊敬的愛稱吧。其實不只報館裏他很有人緣,在香港的文化界,也是很有威信的,記得他出事前,有一晚我和古仔黃繼持戴天等一大堆人在文樓家聚會,羅孚也在場,大家開玩笑都一致認為羅孚是我們香港的「文化教父」呢。
羅孚「出事」時,我已經不在報館工作了,我是接到《新晚報》副刊的兩個同事梁良伊和李銀珍的電話才知道的,她們把我約到灣仔的萬壽宮酒樓飲茶,把發生的事告訴我,我聽了當場就表示不相信,我說:「羅斯福絕對不可能是美國間諜,打死我也不信!」
良伊流淚說:「我同他共事這麼多年,他一貫很樸素,成年都穿那套舊西裝,連褲子穿了個洞都不知道,這樣一個人,硬說他每月收美國間諜機關的錢,誰相信?」
李銀珍也動了感情,熱淚盈眶地說:「報館裏就有那麼一些人,幸災樂禍,落井下石,實在令人氣憤,你看到曾德成那篇採訪沒有?完全是按官方口徑的胡言亂語,簡直把人氣死了,太不像話啦!」
我說:「這可要怪羅斯福,誰叫他不帶眼識人,培養這隻白頭翁!我看搞政治的都是些不擇手段的傢伙,為了自己的烏紗帽連自己的老竇都可以殺掉的,這種政客根本就沒有人性。」
我在天樂里口碰見大師兄梁羽生,我拉住他問:「大師兄,你相信羅斯福是美國間諜嗎?」
他望着我哈哈大笑:「鬼才相信,簡直比我寫的武俠小說更神奇了,這件事搞到風風雨雨,實在太離奇古怪,不知道將來佢哋點樣收科!總有一天會真相大白的,我哋就放長條命等着看吧!」
曾敏之在街上碰到我,曾對我說:「老羅做情報工作是真的,不過不是美國間諜,搞情報自然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互相放料,這有甚麼稀奇?現在傳言滿天飛,我才不信呢,我估計根本不是甚麼間諜案,是兩條不同領導的線,其中一條搞錯了,另一條又不好出面維護,只有要老羅食死貓,不同的線互相拆台,才搞成這樣的,你放長眼慢慢睇啦,總有一天會搞清楚的。」
我嘆息道:「真是親者痛,仇者快,為甚麼共產黨盡做這樣的蠢事!」
曾老說:「這就是權力鬥爭嘛,共產黨就興搞這一套的。這件事對香港文化界影響很大,有些人就是惟恐天下不亂。」
羅孚在北京被軟禁的十年當中,我記得只見過他一次面。有一次我到北京採訪組稿,范用先生問我想見甚麼人,我說想見羅孚,不知道方便不方便?范公二話沒說,就帶我到羅孚的住處去見他。那天晚上,我們一塊在四川飯店吃辣火鍋,我問羅孚:「羅斯福,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只是笑笑說了一句:「事出有因。」我知道他不便說出內幕,何況我又不是他們共產黨中人,他不便對我這外人說的,我也就不去刨根問柢了,我只告訴他:「報館裏很多同事都認為你不是甚麼美國間諜,當然也有少數人很高興,得意忘形,上竄下跳,到處去游說搞臭你。羅斯福啊,你往日的金童玉女實在不怎麼樣呢。良伊和李銀珍專門找我飲茶,她們都氣哭了。我大師兄說你這事比他寫的武俠小說更神奇,簡直是神話,鬼才相信呢!」他聽着只是點點頭,微笑不語。
我移民加拿大後,有一天,畫家王鷹打電話給我,說有一個朋友想見見我,但他不肯說出名字,說要給我一個驚喜,於是我和許定銘駕車趕到王鷹的家去,客廳裏坐着的竟是羅孚。原來他已服完十年軟禁的刑期,終於離開北京回到香港,而且還搬到美國羅省跟女兒一起生活。他這次到加拿大來,就想見見一些老朋友。他告訴我在美國生活得很好,花園草地有自動灑水呢。那天我們一起拍照留念,晚上約同張初等十多個友人,一起到酒樓吃了一頓晚飯。
那時,羅孚還很健康,後來聽說他得了癌病,回香港居住。我直到二○一○年底到越柬旅行,在港稍作停留,約了古仔到城市花園去拜訪他。十年多未曾見面了,羅斯福仍然是笑瞇瞇的,坐在那兒像一尊佛一樣。他見了我就說:「哎,李文健,你甚麼時候回來的?」顯然他並沒有忘記我。那晚我們就在城市花園下面的酒樓共飯,他一直沒說甚麼,只是笑瞇瞇的看着我們。
羅斯福到底老了,但他的頭腦仍很清醒,仍寫出了《北京十年》這樣有意思的好書。
羅斯福啊,望你多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