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周一良讀書題記》,見到多處記為「畢竟是書生所讀書」。此句源於周一良先生參加魏建功先生追悼會,見到王西征先生輓聯中有「五十年風雲變幻,老友畢竟是書生」,深受觸動,此後經常以此句為自己的代名詞。為甚麼?編者在序言中解釋:「這足見他人生教訓之深,受騙上當之烈,反思自責之痛,回歸自我之切。」
文革開始時,中華書局請周先生去點校《二十四史》,他不肯去,要留校鬧革命,積極參與派性鬥爭,被造反派打得頭破血流,趴在水泥地上做「狗啃泥」狀。周先生說唇舌還可以「柔弱勝剛強」,門牙卻硬碰硬,後來都提前脫落了。「周一良的臭婆娘」也受到牽連,被關押起來,強迫在中午烈日下,目不轉睛地看太陽!
就這樣,周先生被改造好了,進了寫作班子,成為「梁效」一員。同在的學者還有馮友蘭、魏建功和林庚,與周先生合稱「四老」。批林批孔、批鄧時,周先生有貢獻,成為中共十大代表,後來還進了毛澤東治喪委員會名單,參加守靈。
「四人幫」倒台後,周先生又被審查,陷入以孔子影射周恩來的案子中。傳說周先生屋中藏有保險櫃,裏面放着周恩來的黑材料,周先生被解放軍用槍指着頭,讓他交出鑰匙。舒蕪先生寫《四皓新詠》,第三段即寫的這段事情:「射影含沙罵孔丘,謗書管鑰護奸謀。先生熟讀隋唐史,本紀何曾記武周?」據說唐蘭、王利器二位先生還有和詩。周先生說根本沒有此事,當時並沒有接到過用孔丘影射周恩來的指示,影射鄧小平的指示確實有,他們讓周先生把孔丘描寫成矮個子,周先生不同意,說「孔丘身材高大,孔武有力,決不能說成矮小。」舒蕪先生聽信了周先生的解釋,表示不會將此詩收入集子。
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文革記憶漸漸淡去。我手下的編輯沈放先生與周一良先生的學生劉雪楓先生(是周先生的關門弟子吧),建議我出版《周一良集》。那時我略知周先生學術水平的份量,即使對文革歷史心有餘悸,還是咬牙做了。全書五卷精裝,繁體豎排,就是今天看,也稱得上精美。前不久有朋友說,至今周先生的後人談及此事,還表達對我的感激之情。
但出版《周一良集》,我心中始終留下一道無法刪除的暗影。在此後數年間,這樣一套漂亮的、有影響的學術著作,始終沒能得到堂皇的讚譽,至於資助、獎勵等事情,就更不用想了。唯一令我欣慰的是葛兆光先生的一篇書評〈學問的意義畢竟久遠〉,葛先生在為周先生感嘆的同時,反身責問社會對「書生」的摧殘。他的結論是:「學問的意義畢竟比政治更久遠。」讀後使我對文化出版的意義,有了更深一層的理解。
文革十年,書生弄潮於政治,政治玩弄於書生,無論主動被動、悲劇喜劇,都已經成為歷史。人們常說的一句話是「吸取教訓」,其實如何吸取得了?
文革後有人寫匿名信,說魏建功先生「迷信武則天」,魏先生與兒子逐一對照筆迹,認為是某一位書法家寫的,就把那位書法家送給他的書畫全部撕毀。有人寫匿名信,說周一良先生「無恥之尤」,周先生卻一笑了之。你能說魏先生沒有吸取教訓,周先生吸取教訓了麼?非也。在參加魏建功先生追悼會時,周一良先生見到周揚先生,周揚先生對他說:「今後好好吸取經驗教訓麼!」周一良先生面上點頭,心裏卻說:「怎麼吸取?文革中你自己不也被整得人仰馬翻嗎?你又怎麼去吸取經驗教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