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不喜歡電影的所謂金句,奇怪,」R說,那是看完《一代宗師》之後在茶餐室開始的話題,他喝的是齋啡。「金句奇怪,」S接口,不過接的總是最後的幾個字。R說不要替我加糖,S就說加糖。S是R的弟弟,我懷疑他是故意的。「為什麼說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呢?這不單是次序問題。」「次序問題。」「我是說,電影要通過視覺影像來表現,講故事,或者講道理。」「影像講道理。」
「那些電影史上的宗師,說過什麼金句?譬如小津安二郎,譬如希治閣,奇怪我記得他們的影像,卻記不起有過什麼金句。你別再打岔。」「打岔。」
「譬如這一句,我們都記得的,是金句麼,Play it again Sam?」
「你叫我?玩什麼?」S瞪着他的哥哥R,令我們大笑起來。
「電影的葉問,賴武術為生,沈迷武術,一直在追尋宮氏的八卦六十四掌,從宮二,到那位裏子高人,結果或者忘了,或者遲了,葉宗師看到什麼呢?擔得起這句話麼?跟我說一遍:擔得起這句話麼?」這次S倒沒有接上來。「這電影,你喜歡嗎?」R忽然對弟弟溫柔起來,「你不是一直要我帶你看這電影,喜歡嗎?」
「喜歡。」
「從這電影突出的肢體語言講,宮二是掌,葉問反而是拳。看掌,我們就看到她扳直的掌相,裏面有命運線,有愛情線,這人物,推動整齣電影,並不是因為戲份的量,而是質,她立體,有變化,是一個round character,這就深刻了,我對這演員以往並無好感,因為這一次成功的塑造,演得好,最後一次見葉問時,為蒼白的臉塗上口紅,令我改觀過來。葉問這角色呢,比較之下就平面了,flat了,感情曖昧,宗師到底。他其實始終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這角色,純靠演員的魅力。我還沒有說完。」「說完。」
「據說,嬰孩出生時是緊握拳頭的,人離世時就鬆手,仍握着拳頭,就是放不下。顯然一個放手,另一個仍然拳頭緊握。但電影的確很好看,影像華麗,精雕細琢,充滿佳句,影像的佳句。毋須什麼我選擇留在我自己的歲月裏之類金句。」
「莎劇不是充滿金句麼?」這次我接口了。「莎劇主要是聽的,不是看的,當年的對象與其說是觀眾,不如說是聽眾,是audience。當然,我並不完全反對金句。」
「反對金句。」
「但要有上文下理,要結合人物性格。有趣的是,這是一齣複調的電影,不單南腔北調,敘事也有兩種聲音,一種是葉問自己的,另一種,那是第三身的作者。」「作者?」「別的作者不行,但這是典型的王家衛,他看見許多跟我們擦身而過的東西,例如那位一線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