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之水:雙獾佩 - 揚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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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干物事合在一起,以各物名稱的諧音合成吉語,是明清工藝品紋樣中最常用到的設計意匠,清代此風尤著,清宮后妃首飾就更是如此。宋元金銀首飾中的詩情畫意,至此幾乎完全演變為「善頌善禱」,蝙蝠、蝴蝶,瓜瓞、葫蘆,花籃、花瓶,原屬田園小景、山家清供的種種物象俱以諧音組合為美意,跟隨這樣的思路游目於妝匣世界,只覺得是到了一個用珠光翠影經營出來的洞天福地。
當然也有一二溢出祝頌熟套之外者,比如《清宮后妃首飾圖典》(故宮出版社二○一二年)中著錄一對「翠秋葉形耳墜」,銀鍍金的耳墜腳,下連一隻口含假珠的銀鍍金蝴蝶,一枚翡翠秋葉綴在珠子下邊。簡淨,秀巧,很是討喜。晚清民間繪畫中有戴了此式翠葉耳墜的女子,一對翠葉耳墜也常常是嫁奩中物。上海私人藏一件俞樾題署「百福千祥總錄」的妝奩冊,其中「首飾」一項便列着「翡翠秋葉耳環一對」。既點明「秋葉」,這名稱自當有來歷,按照「看圖說話」的思路,那麼該是「一葉知秋」。它原是明末清初青花瓷盤上頗為流行的圖案:盤心一枚秋葉,上書「梧桐一葉落,天下盡皆秋」,比如故宮博物院藏一件順治朝青花盤(《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二○一一年第八期,頁七十七)。這一紋樣流行的時間似乎很長,且又施用於不同門類的工藝品。婺源博物館藏一件清代紅木筆筒,一面是一莖垂下來的枯枝,掛着疏疏幾片將落未落的秋葉,一面刻着詩句及名款,──「只有一枝梧葉,不知多少秋聲。丁未夏五月下浣,子祥寫,芹泉刻」(文物出版社二○○七年)。子祥,張子祥也,名熊,是清末與任熊、朱熊並稱的「滬上三熊」之一。一葉知秋,典出《淮南子.說山訓》,即「以小明大,見一葉落,而知歲之將暮;睹瓶中之冰,而知天下之寒」(《太平御覽》卷二十四《時序部.九.秋上》引作「一葉落而知天下秋」)。唐人則有詩云「山僧不解數甲子,一葉落知天下秋」(強幼安《唐子西文錄》)。宋趙長卿《品令.秋日感懷》句云「情難托。離愁重、悄愁沒處安著。那堪更、一葉知秋後,天色兒、漸冷落」。此詞原是懷人之作,作為物候的寒秋落葉拈來為心思佈景,冷落之感藉此烘托,在這裏便既是用典,也是實錄。不過就「一葉知秋」的原意來說,並不含有感情色彩,唐詩也不過說着葉落知候而已。清代首飾把它作成「看圖說話」,大約多半為着它的樣式可愛而又同材質搭配的好,另有一對翡翠秋葉耳墜,便是在秋葉上端用珍珠連了一個金福字,當然福字本來是可以同任何樣式結合在一起的吉祥符號。尚有著錄於《清代后妃首飾》(紫禁城出版社一九九二年)中的一對金鑲珠石秋葉蜘蛛簪,簪長十二點五釐米,金簪腳,簪首三枚點翠的梧桐葉,金絲勾出葉脈,又是穿珠嵌寶彷彿幾滴秋露,葉子上邊一隻鑲寶的蜘蛛,「螺絲」作成一對長鬚子,鬚子頂端各穿一顆珍珠。雖嫌它是「一葉知秋」過於直露的圖解,但製作精細,用材華美且貴,秋風起時伊人鬢邊簪上一對,何嘗不是教人艷羨的應令節物呢。
物事名稱以諧音合成的吉語,多取自傳統漢文化,卻也有若干來自屬於滿族傳統的物事。收入《清宮后妃首飾圖典》中的一枚碧璽佩,便是很有意思的一例。圖版說明稱它作「碧璽帶翠雙獸紋佩」,並摹繪其形道「正反面雕琢二隻瑞獸,一上一下,頭爪相對,兩面相呼應。黃色絲絛將翠珠、米珠、碧璽串結」。又有瀋陽故宮博物院藏與它式樣相仿的一枚,原是溥儀之物。曰此佩是兩隻瑞獸,並不錯,然則它畢竟何方祥瑞,不免教人頗費思量。卻好滿族女詞人西林春亦即顧太清有小詞一闋詠到它,便是《長相思.雙獾佩》,詞曰:「大獾歡,小獾歡,白玉裁成兩個獾。常隨佩帶間。/肱相連,股相連,肱股相連心自安。君臣父子全。」太清春之夫即多羅貝勒奕繪也有小詞同詠此物,調寄《醉太平》,題作《戲詠雙獾佩》:「毚毚者獾,茸茸雪團。玉人借作雙獾,喻同心百年。/兩頭倒顛,或伸或蜷。吉羊天鹿之間,又蓮笙桂冠。」可知碧璽佩雕琢的「兩頭倒顛」之瑞獸,正是雙獾,諧其音,則雙歡也。不過認真計較的話,便覺獾的形象稍欠準確,──比較清宮舊藏中一件意匠相同的白玉雙獾鎮紙,其整體造型適如「茸茸雪團」,而獾的尖喙特徵是表現分明的。
此獾又名狗獾,乃鼬科小獸。李時珍《本草綱目》卷五十一「獾」條引汪穎曰:「狗獾,處處山野有之,穴土而居。形如家狗而腳短,食果實,有數種相似。其肉味甚甘美,皮可為裘。」時珍曰:「狗獾似小狗而肥,尖喙矮足,短尾深毛,褐色,皮可為裘領,亦食蟲蟻瓜果。又遼東女直地面有海獾,皮可供衣裘,亦此類也。」女直即女真,滿族之先也。獾皮為裘原是女真習俗,以後也為滿族所沿用,對獾的熟悉和喜歡自不待言,用作吉語圖案也是順理成章。奕繪詞所謂「吉羊天鹿」、「蓮笙桂冠」,亦為吉祥物事中的熟套,羊和鹿,蓮花、竹笙,桂花和冠,諸般物事當是用作這一枚雙獾玉佩的邊飾,自然也是可以看圖說話的,即吉祥天祿,連升貴官。而「同心百年」之喻總是雙獾之核心,只是到了太清春筆下,搖身一變,作成「載道」之語,未免有點煞風景。是否身為女流,此等處須秉「正大」之旨?則「看圖」之下,原有不同之「說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