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雲開接受心臟移植二十年,第一個換心人,永遠擁有一顆比自己年輕的心,而且好好活着至今,一切似是幸運。
二十年前,一個二十歲年輕男子過馬路被車撞倒,頭部重傷,變成植物人。在報館某部門工作的父親,決定拔喉終結兒子生命,同時也答應把兒子心臟捐出。就在這個時候,四十八歲經常要跟受查者鬥智鬥力的公務員趙雲開,確診冠心病兩年後,心臟衰竭到了末期,需要換心保命,他當時剛好在醫院做好檢查,主診的心臟專科醫生謝德明發現他無論血型、心臟肌肉組織均與青年非常脗合。機緣巧合,趙雲開很快成為香港第一個接受心臟移植的病人。
一九九二年十二月十八日當天,趙雲開進入葛量洪醫院手術室前,還是忍不住問謝德明:
「我是第一個嗎?」
「是。」謝德明肯定的回答,然後醫生與病人緊緊執着手。也不知道是謝德明握着趙雲開,還是趙雲開握着謝德明,一哥從心的抖震,醫生感覺得了。決定要做的手術,還是要做。這位曾到史丹福接受心臟專科訓練的醫生很明白,醫生的角色與決定,病人有時視如上帝,但事實上,醫生手裏掌握的,從來不是病人的生死。能把握醫學經驗與知識的人,怎會不明白手術的風險。心臟不同肝臟腎臟,心臟停了,是沒有可以替補的,他能做的,是按每一個步驟做最負責任的決定。
另一邊廂,一九七三年已到澳洲跟從心臟權威Victor Cheung學習開剖心臟手術的莫志強,帶着心肺外科醫生趙瑞華到瑪麗醫院取心。香港開剖心臟手術始於一九六八年,八十年代,莫志強已經躊躇滿志,籌備為患上嚴重冠心病及先天性心臟問題的病人進行換心手術。視莫志強為師傅的趙瑞華,也曾於澳洲觀察換心。異地乘飛機空運心臟穿州過省都試過了,到了要跟着師傅由薄扶林瑪麗醫院運送心臟到香港仔葛量洪醫院移植救人,車程不過二十分鐘,心像懸空,忐忑不安。
判斷不是照書執藥
二十年前換心一幕,香港第一支換心團隊,第一次要完成使命,即使是跟着師傅做幫手,趙瑞華還是緊張的。莫志強從過世青年剖開的胸腔取出心臟,在旁協助的趙瑞華能不能接得穩?跟豬心大小相若的心臟會不會從手中滑掉?一步一步,每一步都在壓力中小心做妥。能開展第一宗換心手術,除了技術,還有很多的政治。山頭主義下,能統籌其他醫院協助配合取出捐贈者的心臟,在九十年代複雜又緊絀的醫療系統裏,非得要有極靈巧手腕。莫志強取出心臟以後,徒弟把心臟放在消毒膠袋,再放在盛滿冰塊的箱子冷藏,管師傅的江湖地位有多高,兩人還是親手小心翼翼捧着捐心者的心送上救護車,一步也不假手於人。救護車上人人沉默,生死攸關,二十分鐘對醫學精英來說已經有無限的不確定。
葛量洪手術室內,一九七二年到美國學習開剖心臟手術的李惠真醫生,已經操刀把趙雲開的胸腔打開,準備把他冠狀動脈閉塞了的心臟拿走。女醫生第一次看到一個沒有心臟的活人在面前,感覺奇妙。她是莫志強港大醫學院同班同學,一九六四年畢業,父親是藥劑師,母親是護士。等到關鍵一刻,她拿走了趙雲開的心,讓老同學填補這個歷史性心臟空缺。
完美主義的莫志強,從剖心到運心回葛量洪以後,還要負責植入心臟,把主動脈縫合,接通血管,整個過程約兩小時。在徒弟眼中,平日寫醫生字也秀麗整齊的師傅,做手術精簡利落快捷,絕不粗糙。醫療過程裏,不做錯、順利完成,也就是快了。
當趙雲開真正懷着別人的心,恢復心跳以後,他正式成為換心一哥。在旁協助的趙瑞華,鬆了一口氣。
以心換心,他好奇拿起一哥已經被摘掉的心,仔細觀察,醫生天性令他心裏暗問:「這個已爛透了的心,還可以有甚麼用?」其實,心臟主動脈仍然可以用,可是香港當時沒有相關配套,但他還是忍不住細看一下,想想將來再換出這樣的心臟,還會不會有甚麼剩餘價值幫助其他人。
趙瑞華視莫志強為師傅,謝德明也一樣,港大醫學院修讀心肺外科,就是跟這位教授上課的。後來莫志強還推薦謝德明領獎學金到史丹福深造心臟專科。跟有經驗的外科老師學習,對內科判斷也是很重要的。心臟手術後病人可能會流三十至一百毫升的血,四小時後流血會減慢,這是謝德明從莫志強學來的臨床判斷,有實際經驗,走每一步都有信心。醫生的判斷,不可以像烹飪菜譜,照書執藥。醫道是基於對病人的實際觀察,按經驗,用心看。
一哥換心後的三至五天,謝德明早上、下午貼身觀察,晚上十時至十一時才從醫院大樓步行十分鐘回醫生宿舍休息,清早又急急從宿舍行十分鐘回深切治療室看他。其中一次,見趙雲開穩定下來,謝德明從深切治療病房走出來,在走廊上與清潔女工友擦身而過。
「謝醫生,努力啊,不能失敗。」那是窩心說話也是推動力,醫院從下而上,都很關心第一個心臟移植病人能否成功。當時的臨時醫院管理局執行總監楊永強及衞生福利司黃錢其濂,以及一哥隸屬的部門首長,都來看他。比他們早一個月成功為病人進行肝臟移植的范上達也關心手術情況,希望為病人同時進行心及肝的移植是他們的目標,但這目標最終十八年後才達成。
第一個心臟移植,誰都希望它成功。天佑趙雲開,他的情況一直出奇的好,二十歲青年心臟肌肉組織在他體內幾乎是絕配,超過九成脗合。按謝德明記憶所述,手術原預計要用二千萬支出,最終只動用五百多萬元。
那時候,莫志強、李惠真、趙瑞華及謝德明,全都居於葛量洪宿舍。近十個醫生,天天見面,天天合作,天天住在香港仔同一天空下,有時莫志強太太弄好一碟菜,會叫謝德明到家裏品嚐。愛好中菜的內科醫生,又會叫外科趙瑞華一起飯局。當時葛量洪飯堂餸菜味道還不太理想,但醫生很愛到那裏相聚「打牙骹」,三句不離本行,夜間當值還有消夜。直至今天,幾個醫生因為受訪相聚,提及莫志強,李惠真還是「阿莫阿莫」的稱呼同輩。
對生死變得更從容
當年偏安香港仔山腰上的葛量洪世界,在單一處理心肺科的專科醫院裏,不用競爭手術室及深切治療病房,內外科合作全力醫治病人,是不可能再複製的環境。內科醫生跟進外科手術的病人,把內外科界線模糊,功勞也模糊化,醫護合作團隊精神鮮明,相比瑪麗內外科爭鬥,資源競爭,葛量洪曾經是個天堂般和諧的地方。
「為甚麼你們肯這樣做?」
「不知道,可能我們當年愚蠢罷。」謝德明帶笑回望過去。
事實上,一手推動統籌換心的莫志強,做了幾個換心手術便離開了葛量洪及港大,往外面做私家症,他擅長做心臟搭橋手術。謝德明在兩至三年後,也離開葛量洪。除了李惠真十三年前退休,趙瑞華二○○五年也是以私人理由離開葛量洪的。
「為甚麼莫教授這麼快便離開葛量洪不再主理換心手術?」
「不知道。」
「為了換心,準備這許多年,最終一支精銳團隊早早分散,也不是公眾之福。」
「還是不斷有年輕醫生往外受訓的。」直至今天,已經有一百三十九個病人接受換心手術。從二○○八年開始,換心手術改往設備更好的瑪麗進行。
從學生變為今天的朋友,謝德明記憶中,好學、不斷研究心臟的阿莫,客廳很多時候都放着翻開了的心臟醫學書籍,一本一本,一頁一頁的翻好,這是九十年代寫論文看參考書的特有歲月。當天葛量洪醫院替趙雲開做手術的那支團隊,已經各散東西,各有發展。換心之路,改變病人一生,幸運背後,足是醫學界一個里程。
謝德明有時笑記者是個活在天堂的人,其實,人在某一方面的經歷,決定他心裏想甚麼。正如趙雲開換心前是個樂觀的人,換心後,對生死變得更從容,他跟記者吐心裏話:「已經死過翻生,對於將來,死就死啦,沒有以往緊張了。」
換心後能活至超過二十年是一哥的紀錄,在他以後才換心的病人,部份已經離世。接受心臟移植能存活十年的病人,約有五成,但若果沒有離世人士捐出心臟,一切醫學知識技術,都是枉然。
生命脆弱,當年進去手術室很恐懼,但不進去手術室更不會有後路,有些事情,時候到了,做比不做好,人也就變得積極了。一哥換心後,總覺胸中那個「young heart」令他膽子大了,不但愛做運動,也變得敢在人面前唱歌,甚至在酒店酒廊獻唱。
「不知道是不是那個後生仔喜歡唱歌,帶我唱歌。」趙雲開接受訪問時,也向三位醫生獻唱六十年代英文懷舊金曲。
「他的心只有四十歲,輕易再活四十年是沒問題了罷,他能比我長命的,若果他乖乖聽話。」李惠真與謝德明及趙瑞華,沒有一個想到二十年後趙雲開還能活生生在自己面前唱歌。今後的問題今後再處理好了。她打趣問趙雲開是不是會想着捐心者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又笑說外國一個男人,移植了女性心臟後,變得喜歡穿着女人衣物。
換心換了性格,可能也改變命運。謝德明說,不少病人,經歷換心手術後,性格有了變化。他說,在醫學上,心不只機械性向全身供血,心有很多細胞、很多內分泌功能,會不會影響人的性格,目前仍然存疑。但換心是很大重生,「我沒有聽過換肝換腎的病人思想行為有大改變。」
生老病死,醫生與病人都是一樣。一手推動換心手術的莫志強,也因病退下醫療火線幾年。同輩與後輩,每一個受訪醫生都很保護他病情私隱。醫生變病人是無奈的,但莫志強知道他手上第一個換心病人趙雲開仍然活着,一樣是既開心又意外。他認為要發展醫療,需要培育年輕人才,年長的,不應戀棧權位,要放手讓新一代嘗試。謝德明轉達老師的心意說:「年輕一代有他們的新方式,一代一代人,要放得開,我們不也是新生活培育出來嗎?我們也用電腦,只是,我們不是兩歲開始用電腦。」
愛惜年輕人才,是智者風範。「你們稱他換心之父嗎?」幾個醫生相視微笑,李惠真說:「我們都是叫他『老細』的。」
記者:冼麗婷
攝影:李家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