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三月初,我還在浸大新聞系讀書,也在電視台兼職記者。有天夜班,聽說威爾斯醫院很緊張,我坐在醫院樓下的採訪車。等得悶了,聽說行家都在八樓,我獨個進了電梯。電動門打開,四五個記者戴了口罩不知在等甚麼,有人指着我說:「小朋友你好大膽,沒戴口罩就上來?」在8A門外談了兩句,護士就把我趕走了。對那時的八十後來說,瘟疫只是古裝劇的老套橋段,怎會懂得害怕?回想起來,放工後回到宿舍還要和同學玩通宵,沒有害死室友們真是萬幸。
那年的記憶所剩無幾,愚人節那晚在家喝着湯看電視,新聞畫面是文華東方酒店,第一次喝湯喝得想哭。彷彿是史上最長的愚人節,不久淘大E座封了,我也在樓下徘徊過三數天。眨眼間,已經身在北角的殯儀館外,是一個悶熱的五月。兩個月內發生太多事了,新聞部人手很緊張,於是我硬着頭皮做了第一次現場直播。那個直播太重要了,是一位沙士英雄舉殯,也是我暑假後能否轉做正職記者的里程碑。耳機傳來錄影廠的訊號,我緊張得把謝婉雯說成鄭婉雯,在鏡頭前大出洋相……歷時30秒的直播,回想起來像一世長。
2003年前後出道的大學畢業生,價值觀也許和以前的香港人不同。那年百業蕭條,同學找工作都難,堂堂大學生,身邊有人待業半年,有人屈就輕鐵駕駛員,甚至保安員。怒海浮生,眼前有甚麼,大家都只好狠狠抓住。我算幸運,24小時新聞開台,人手要求也多,總算讓我跨過全職記者的門檻,在六月的疫區,抓住了救生圈。
當年電視台面試,問沙士的醫治藥物和後遺症。面對急病,醫生不得不下重藥,對隔離病人用大量使用利巴韋林加類固醇。為了挽回性命,不少病人付出骨枯的後遺症,成了一生的身心折磨。同樣急病的,還有當時的香港社會。重看當年的新聞大事回顧,空蕩蕩的機場和商場,店舖老闆要靠人派飯盒接濟,招聘會三萬人排隊搵工;政府管治無方,還要趁你病攞你命,硬推廿三條立法,市民由一致抗疫,變為一致倒董。
於是,有人直奔中央領導人,要求開出特效藥——自由行。醫師算有醫德,事先警告特效藥的副作用:「梁振英,你好好考慮清楚了。中央不是不願撐香港,只是擔心我們這邊門一打開是關不上的。日後那麼多內地遊客去香港有可能引起逾期居留、治安等問題,香港承受得了嗎?」(梁振英香港特首之夢迎接普選陽光.江迅《亞洲週刊》)。
這劑類固醇在後來幾年確實療效神速,可是一用10年,由抗病毒變成興奮劑,催谷過度,副作用接踵而至:雙非孕婦、市區擁擠、旅遊系統超負荷、奶粉荒、水貨客、中港矛盾、輸入通脹等等。可能疫後的香港人都缺乏安全感,即使脫了險,救生圈也緊緊纏在腰間,我們一邊埋怨在岸上被拖後腿,一邊不願剪斷糾結。
上月在新光戲院看了一個由長者主演的話劇,台上前輩娓娓道出當年的獅子山下——日佔三年零八個月、六七暴動、天災人禍……當時的香港人沒有大學生的知識、人民幣靠山,但靠雙手打拼,跌倒了總憑自己雙腳站起來,更反過來接濟水深火熱的內地鄉里。看着看着,我慚愧十分,試問香港人,這10年我們是否真的用自己雙腳站起來了?政治經濟環境越來越畸形,我們肯不肯負上責任?為甚麼內地遊客現在反過來說他們接濟香港人?
有線電視訪問當年威爾斯的醫護人員,他們感嘆社會充滿矛盾,全然忘記了全城抗疫時的無私精神。後沙士時代、七一遊行、特首下台、金融海嘯、核心價值不斷被蠶食……我們見慣官商勾結、欺凌弱小、霸權主義、小人當道,竟然習以為常,甚至麻木不仁,爭相攀附。還有幾多人記掛着抗疫時的犧牲精神、人性光輝?是否獅子山精神已經在那場瘟疫裏壯烈犧牲?
我不禁想:假如沙士沒有發生過,當下是怎樣的香港?
作者:柳俊江(mailto:[email protected])